裴司昂夜里睡不着,便起身披上外袍,到庭院中随意走走。
夜凉如水,风过疏影。
他神色略有些恍惚,在长廊上踟蹰不定,思绪不知飘至何处。
忽然余光掠过一点微火光亮,他下意识地偏头望去,竟是厨房的方向。
灯火憧憧下,似有身影映在窗纸上。
那身形纤细,灯影摇曳下似有若无,烛火掩映下竟平添了几分旖旎之姿。
他微微有些出神。
忽然一阵凉风拂面,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再抬头瞧瞧月相——已近戌时,谁这个时候还会在厨房?难不成,有小偷?
他双眉一蹙,却又立刻将这个猜测排除掉——哪里有小偷半夜三更偷偷摸摸进来,先找厨房的道理?厨房能有什么好东西,锅碗瓢盆冷羹剩菜罢了,更何况他堂堂裴府,岂是寻常人敢擅闯的?
话说回来,这厨房离琳琅阁颇近。
晚膳间孟晋知曾问道,倘使肚饥,该去哪里寻吃食才好,他便指了这个去处。
想必这必定便是孟少侠,在捣鼓些吃食罢?
晚间瞧着,这孟少侠是这几人中性子极为爽朗大气的一个,没架子得很,既是遇上了,何不进去搭几句话也好,说不准还能讨出些云容姑娘的嗜好,他日后也好投其所爱,岂不省心省力?
如此想着,裴司昂一把推开厨房房门,笑道:“孟少侠好兴致,这半夜里做好吃的,不如也分我一杯羹……”
裴司昂怔在原地。
眼前裹着披风半蹲在炉灶前的竟是个姑娘,正侧头望他。
她脸庞明润如玉,一双眸子坦澈清亮,脸色虽有些许苍白,却丝毫掩不住灿若春华之姿、皎若秋月之容。
云容缓缓站起身,绿色长裙曳地,无丝毫惊慌局促神色:“见过裴少主。”
裴司昂许是没料到会在这儿遇见她,仍是一副痴傻的呆呆模样。
云容瞟了他一眼,也不再做声,只默默转过身去掀起锅盖,执起旁边的汤勺将米汤搅匀。
裴司昂终于觉出自己一直张着大嘴实在失态,手握成拳抵住嘴唇微咳几声已掩尴尬。
“竟是云容姑娘在此,裴某方才实在唐突。不知云容姑娘深夜在此作甚?”他望着她的动作,不由得眯了眯眼。
他这个富贵公子哥虽不信奉“君子远庖厨”,却也极少踏进厨房这一亩三分地,更未曾想过这掀锅盖、掌汤勺之事,竟也能做得这般款款悠然。
他知道这正是套近乎的好机会,可他此刻心中实在悲愤失意,连白日里的半分兴致都没有,更别提满脸堆笑、假以言辞。
云容背对着他,也不由得皱了皱眉,他不问还好,这一问,她简直满肚子的气——半夜三更跑来厨房,还能是赏月不成?除了饿了想吃东西,还能作甚?
今日晚宴上,她稍微对哪道菜动动筷子,这裴司昂就立马把整道菜都挪到她面前,一盘接一盘地往上累,还满脸殷勤不住地为她添饭加菜。
他这样大张旗鼓地折腾,她却还得顾及旁人,简直什么都不好意思吃了。
菜不敢夹,吃干米饭总可以了吧?可这裴司昂做事讲究一个极致,干脆将整个饭桶都搬到她身边,还说什么让她随便吃,敞开了吃?
她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简直要怀疑自己——她平日里表现的,有这么能吃吗?
这几年常在江湖奔波,已经让她习惯了人间的吃食,若是哪一日没有吃,反而还让她有些不习惯,抓心挠肺般惦记,时间一久,便会隐隐觉得胃痛,她也晓得这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她一个山鬼有个劳什子的胃痛。
可晚宴上这人纠缠得太厉害,一顿饭下来,坐她身侧的孟晋知撑得直打嗝,可怜她却为了顾及旁人面前能剩下几盘子菜,压根儿没什么东西下肚。
云容皱着眉,只觉胃中又一阵痉挛,而锅里煮着的白粥估摸着还得一会儿。
她转过身,面上淡淡:“夜里睡不着,便来做些吃食。”
她余光瞥见角落里有几张凳子,正想去搬来,裴司昂已经过了方才那阵儿的迷糊劲儿,快步走上前去搬了两个,轻轻摆在云容面前,还不忘用衣袖擦净凳面上的浮尘,抬手示意:“云姑娘请。”
云容道了声谢便坐下了,胃痛稍稍舒缓了些,觉着这人这会儿瞧着也没有白天那般招人嫌,便随意搭话道:“裴少主不会也是晚膳没吃足,夜里来寻吃食罢?”
裴司昂笑道:“裴某在庭中闲逛而已,瞧见这儿有灯火,还想着是孟兄弟,便来讨些吃食。不想遇上了云姑娘,正可谓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真是妙意趣。”
云容听出他后半句的意思,却不想接他的茬,岔开话题:“待会儿粥好了,裴少主若是不嫌粥食粗鄙,也不妨尝几口。”
裴司昂这一个晚上下来碰了几鼻子的灰,早知她待人清冷,自然也听出了话中的疏离之意,却也毫不局促窘迫,大大方方将手一拱:“云姑娘亲手调羹,寻常人哪儿能有裴某这般的福气?裴某在此,先行谢过了。”
云容眼角一抽,却也懒得跟他争辩,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自己先填饱肚子才是。
瞧着火候差不多了,云容扶着腰上前盛了两碗,一碗给裴司昂递了过去,一碗自己捧着慢慢啜。
裴司昂才不会假意客气,直接接过碗来捧在手中。
掌中瓷碗碗壁略温却并不烫手,秋夜里就这样简简单单捧着,足以教人从头到脚都觉着暖意融融。
白米晶莹透亮,飘着缕缕水汽,香甜入鼻,简单白粥竟也引得人食欲大振。
他略略抿了一口,只觉粥汤清爽,白米绵软,水汽蒸腾间,隐约瞧见云容莹润侧脸,心中隐隐一动,似是一些柔软的地方被触动,却又心中一恸,狠狠地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默默移开眼,转着手中的白瓷碗。
他自小长于朱门绣户的世家之中,金玉富贵钟鸣鼎食不过寻常而已,然而此刻,他忽然觉得古书上所谓的“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似乎也不是不可理喻。
这样简简单单的一粥一饭,其实也未必较珍馐玉食差劲。
或许,还能更好。
“粥美尝新米,袍温换故绵,云姑娘这碗粥真真是绵密可口。早闻云姑娘不但武功高超,人美艺绝,这厨艺也是精妙至极的,裴某当真叹服。”
“……哪里是新米。喏,不过是晚上吃剩的白米饭,兑上几瓢清水,再煮上半个时辰罢了。裴少主晚上才吃过,怎么没吃出来?”云容随口答道。
她已经抿完了碗中的白粥,胃里暖了不少,正要站起身来收拾碗筷。
裴司昂哑然失笑,见她要动手收拾,连忙站起将碗筷夺了过去。
“吃了云姑娘一碗粥,这碗自然要我来洗,哪里敢劳烦云姑娘动手。”
云容推辞不过,但又生怕他不留神打了碗再惊动别人,只得默默站在一侧瞧着,预备随时出手拯救滑落的锅碗瓢盆。
裴司昂刷碗洗锅的动作很是僵硬,神情却是认真的。
他低着头朱唇微抿,捏着洗碗布沾水盆中的清水,细致地拭去碗壁粘着的米粒,全神贯注地像是对待两件百年家传的珍重瓷器一般。
云容一旁瞧着,竟觉出几分趣味来。
这人只要不刻意招人嫌,长眉弱柳,人面桃花,倒也是真真切切的俊美无双。
裴司昂此时心里也不大平静。
他毕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公子,从未干过这种家务事儿,根本不知从何下手。
可人家云容姑娘都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他露了怯岂不是太没面子?一时便也顾不上脏了衣袖,只想着如何能把这白瓷碗洗净还不丢面儿。
慢慢上手了,便也觉得这活儿倒也不难,毕竟灶头活计家家户户谁都会,而自个儿这般的天资聪颖,这点小事儿哪里难得到他?
如此想着心态倒放松了不少,他又恍然觉得这副场景有些像老夫老妻过日子,仿佛吃罢了饭在灶前一起洗碗?正是如此!
念及此,他心中浮现的不是旖旎之念,却在一瞬之间悲从中来,喉头一滞。
他瞪大了眼想努力吞下满心的悲苦,手上一下子没抓稳,一个白瓷碗眼看就要滑落粉碎。
一只芊芊素手及时出现,于半空之中将碗稳稳地攥住掌心。
裴司昂脸唰地红了,连忙把碗接过来,低着头急忙掩了思绪,把碗擦了擦收进壁橱。
待二人收拾好灶台后走出来,竟已是亥时。
云容侧首望他:“裴少主快些回去罢,令尊可是让你明日与我们一同上青山的,如此晚归可别误了明天的事。”
“那我送云姑娘回……”
未等裴司昂说完,她已经信步踏至庭中,背对着裴司昂随意摆摆手:“裴少主不必送了,云容不是足不出户的小家碧玉,自个儿能回得去。”
城中云来客栈。
临渊坐在床边,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床上的人。
门突然“吱呀”一声,无尘推门而进。
“你所料不错,因为青山的那次异象,如今已经有不少凡人往这里来了,许宁也他们傍晚进城,此刻正在裴府。”无尘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噜噜地灌了一大口,“话说,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我怀疑韶乐在青山设了什么圈套。”临渊头都不抬地道。
无尘被哽住:“不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临渊上神,可是这六界最冷心无情的尊神了,何时也会关心起凡人的死活来了?
临渊终于抬起了头,大发慈悲地给了无尘一个眼神:“我要的东西还在云容身上。”
无尘:“……”忘记了,这家伙还是个一旦想要什么就必须到手的性子。
“明天,我们跟在他们身后,一同上山。”临渊淡淡地说道。
无尘抽了抽嘴角:“这丫头明天能醒么?”
“嗯!”
“……”
行吧,你开心就好!
——
天大亮时,许宁也几人已经收拾好了行囊,整装待发。
踏出琳琅阁,行至裴府大门,才发现此处站了不少的人——有熟悉的面孔,也有不熟悉的。
为首的,是身着一袭深红锦绮圆领袍的裴司昂,他手里拿着的不再是昨日的折扇,而是一把长剑。
许宁也等人向众人抱拳行礼,纷纷见过礼后,裴庆才姗姗来迟。
“诸位昨夜可睡得安稳?”裴庆呵呵笑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