柬梦目光一闪,立即觉出不对来:“你胳膊怎么了?”
“没什么大事。”谢南书显然不欲多说,抬步往前,然而柬梦接过包袱,目光却不肯稍离,眉心也不知不觉蹙了起来。
谢南书走了几步,察觉到她目光所及之处,料想难以蒙混过关,只好苦笑:“下船的时候没站稳,手肘撞青了一块。”
柬梦将信将疑,还想再问,却见付茗醇施施然走到两人身边来,笑道:“不是边吃边说么?你俩再不进去,人家东道主不敢开席,阿诀的肚子只怕要唱歌啦!”
说罢他拍了拍柬梦肩膀,悄然压低了嗓门:“她既不愿说,就是怕我们担心,你又何必追问,等会儿你给她把把脉不就晓得了么?”
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柬梦当下闭口不再问,转而笑道:“那咱们走,吃饭去。”
谢南书望了她一眼,又瞥了付茗醇一眼,这才若有所思地跨进了门槛。
……
东方府上准备的早点丰盛得几乎有些奢靡,颇有几分世家大族钟鸣鼎食的派头。
柬梦瞧了一早上的病,也听了东方家那位二公子一早上的哀嚎,原想敞开肚皮大吃一顿,撞见这等阵势却也不好不顾女孩子的体面,只得斯斯文文、慢慢悠悠地吃着盘里的水晶蒸饺,心里实在是憋屈极了。
好在主位上的东方侯吃两口就要哼哼一声,总算让这顿过于端肃的早饭多了两分滋味。
众人吃到一半的时候,许氏才带着东方勉姗姗来迟。
谢南书料想这孩子是从他祖母那儿回来,因为他坐下之后没吃两口,便小声问道:“娘,哪位是神医啊?”
柬梦耳尖,岂能听不到这话,然而她对东方侯不大瞧得上眼,此时有心想摆一摆神医的谱儿,当下只作不觉,埋头挑开饺子皮,慢条斯理地将里头那一小团虾仁馅儿送进嘴里。
许氏低声劝了两句,东方勉总算提起筷子,匆忙往肚里塞了几个小笼包,这才走到柬梦案前,躬了躬身,急道:“神医姐姐,我祖母她——”
“气虚血滞,脉络瘀阻,没那么容易醒。”柬梦见这小子还算守礼,点点头道,“依我的方子好好煎药,过三天我再去瞧。”
“多谢神医姐姐!”东方勉轻轻呼了口气,折身回去。
柬梦以为这小子是要回座位吃饭,便也低下头来,将最后一个蒸饺送进嘴里。
岂料还没等她嚼上两口,却见那满身是伤的小公子拉着他爹下了主位,径直走到几人案前,父子俩郑重其事,一齐行了一个大礼。
“覃水派上下,多谢诸位援手大恩!”
柬梦猝不及防,喉咙里的饺子差点噎住,呛得她直吞唾沫。
东方勉自幼娇生惯养,在家中任性惯了,这番举动大是出人意料,仍在座上的许氏和三公子不禁对望了一眼,这才起身,也朝厅下行了一礼。
冯时樾不欲让人看见他和顾婧嫒之间的互动,而御剑山庄又向来不讲究什么尊卑次序,是以他坐在门边,离主位最远。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其余几人倒是出奇一致,齐刷刷朝他看来。
冯时樾只得搁下筷子,抱拳回礼:“都是武林同道,路见不平本应拔刀相助,东方公子不必多礼。”
“救命之恩,不敢不报,还请神医姐姐一定要救醒我祖母,否则……否则……”东方勉进门以来一直稳重得体,此时却终于流露出少年心性来,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
东方侯见状,赶忙搂住儿子的肩膀道:“是啊,神医您药到病除,华佗在世,连我这等伤势都能治好,求您再施妙手,把家母也救上一救吧。”
柬梦忍不住悄悄翻了个白眼,心说你那伤哪用得着华佗,我身边这几个朋友除了阿诀,随便拉一个都能治。
她哭笑不得,只得含混道:“我尽力而为便是了。”
得了她这么一句许诺,东方父子俩像是都松了一口气。
东方侯长臂一伸,便想拉着儿子回去吃饭,不料东方勉挣脱了父亲,突然小跑到谢南书案前,低声道:“都是我不好。”
谢南书轻轻一震,摇头道:“不是你的错。”
“我……”东方勉咬了咬嘴唇,突然大声道,“这件事从今往后就交给我了。待会儿我就跟爹爹去门下挑几个精熟水性的弟子赶往衔碧潭,三日一轮换,直到找到杜唯的消息为止。”
“我一定会找到他!要是他、他真的……那我就亲手宰了那贼人,替他报仇!”
少年的嗓音稚嫩却又血性十足,东方侯吓了一跳,不认识似的瞪着自己的儿子。
这孩子从小没吃过苦头,这次被绑去衔碧潭遭了这么一番大罪,却并不像从前那样哭闹不休,反而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
东方侯困惑起来,不由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冯时樾一惊,立即明白杜唯在衔碧潭出了事,忍不住朝谢南书看去,却见谢南书沉默须臾,朝东方勉郑重点头,神色欣慰:“好。交给你了。”
东方勉呆呆望着她,两行热泪终于潸然而下。
谢南书默默走上前去,从袖中取出帕子,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痕,柔声道:“不难过了。咱们在潭边绕了这么大一圈都没找到杜唯,兴许他泅水从另一头出去了呢。”
“是啊。”阿复也温言道,“好孩子,先吃饭。吃过饭再想别的。”
“嗯!”东方勉用力点了点头,跑回案几,见许氏已经给他剥好了两个白生生的水煮蛋,当即抓起一个,大嚼起来。
项诀这下也听出不对来,拉着阿复打听杜唯的事,付茗醇便也搁下筷子,凑近听了起来。
柬梦总算明白谢南书脸上那几分憔悴是因何而起,想到与杜唯那孩子初识的光景,心中也不禁难过起来。
她就坐在谢南书身边,不由拍了拍她的手背,见谢南书看过来,她安慰道:“别难过了,若是杜唯此刻在这里,只怕也不愿你这般难过的。”
谢南书这才露出了笑容,正要说话,不料柬梦却抓着她的手翻了过来,随手一伸,正搭在她腕脉上。
谢南书心头一紧,还未挣脱她的手,眼前蓦地一黑。
“南书?!”柬梦睁大了眼睛,赶忙接住她。
这一变故自然也惊动了众人,都连忙凑了过来。
临安城,绮霞山。
明安寺大殿中,一身白色袈裟的无定大师坐在最前方,领着众僧侣念心经,忽的,他转动念珠的手指一顿,眼皮颤了颤,终于睁开,抬眸,直直地望向佛祖。
半晌,他垂下眼帘,身形一晃,随后便在大殿上消失了。
他身后的小沙弥察觉到了什么,赶忙看去,却已经看不到主持的人了,他歪了歪头,突然想起了这不是主持第一次无缘无顾地消失了,很快就收敛了心绪,继续敲木鱼。
东方府。
后院青幽的房间外,冯时樾众人都守候在外,个个脸上都一副焦虑担忧的表情。
“柬梦到底去哪儿了,怎么还不来?就算要什么药材,她说出来我们一起去找不是更好么?”项诀性子急,此刻坐都坐不住,正来回转悠,看得顾婧嫒眼都快花了。
“算了,我去找找她。”项诀总算不转了,顾婧嫒揉着眼睛松口气。
付茗醇皱着眉想拦,但转眼看到院外的一道身影,便改了主意,站定准备看好戏。
柬梦沉着一张小脸火急火燎地进来了,身后跟着气喘吁吁小步跑跟着的东方府的小厮。
然而付茗醇看热闹的想法终究还是没实现,因为冯时樾嫌他们闹腾起来太吵,在两个人卯上之前便施施然拦住了项诀。
可项诀犹不死心地赖着。
柬梦本想着忍了项诀许久,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安生。
可一踏进房间,却先看见了谢南书昏睡的侧脸。
垂下来的睫毛浓密而长翘,遮住了那双流光宛转的澄净眸子。
她的唇微抿着,下颔线条流畅优美,却比原来更瘦了些,脸容也是微微苍白的。
只是一个侧面,便让人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那无疑是极美的,却又好像是虚幻的,如在云端无法触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