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广进可能不太懂“归宿”这个词的确切含义,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民族归属感对他来讲毫无意义。然而一个人血液里面流淌着的东西是从外界无法改变的,所以,如是能够唤醒一个人内心深处沉睡的基因,并能够彻彻底底的改变一个人。
关于这个问题,翁四奶思考了将近五十年。当年翁四奶还是一位小姑娘的时候,于深闺之中做着针织女红,便在思考着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同。在未接受“天人感应”之前,翁四奶便将自己和其他人做出比较,比较来比较去,并没有发现自己与他人有什么不同:同样拥有了四肢,同样有着脑袋,同样是黄色的皮肤,黑色的眼睛,黑色的头发,可是她却高人一等。
那个时候的翁四奶还不明白封建社会的等级观念,所以在很多时候,她总是觉得是金钱购买的这一切。当其他人还被束缚在土地上的时候,翁四奶却从来不为温饱而操心,她所要操心的事情,便是在自己达到年龄由父母寻找一位他们认为优秀的、并且是门当户对的男子,过着相夫教子的生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辈子默默无闻,直到终老。
然而之后的一切并未如她所愿,更没有如她父母所愿。当翁四奶的父母即将将她嫁给一个所谓的门当户对的男子的时候,庆祝新祖国成立的鞭炮声在祖国大地上遍地响起,那一年翁四奶正好十八岁。
当婚姻自由、父母不得干涉子女婚姻这个概念传入到苏北大地的时候,翁四奶爱上了翁四太爷这个会吹笛子、会拉二胡、会唱歌跳舞,说话时滔滔不绝,引经据典、口若悬河、时不时的用眼睛瞄着她的男人。翁四太爷那双深邃的眼睛让她脸红心跳,随后她响应婚姻自由的号召,毅然决然的嫁给了这个一穷二白一无所有的男人。
对她来说那是一个跨越时代跨越她认知的举动,到现在为止她依然不会后悔。就算让她重新选择一次,她依然会跟着年轻的翁四太爷走南闯北,过着上顿不接下顿,但是却能够从翁四太爷身上感受到浓浓爱意的生活。那段日子对她来说无疑是贫苦的,从养尊处优的生活忽然降落到社会的最底层,对她来说无疑是一种锤炼,可是她却挺过来了。
多少年来翁四奶一直认为翁四太爷也就是她最终的归宿,这个思想一直在她心中无比坚定,从未改变。尽管翁四太爷没能好好的享受新社会的生活,可是她却能够时常在河堤上行走,陪伴在翁四太爷的墓碑旁边,一陪就是好几个小时。
没有人能够懂得翁四奶为什么时常去河堤上行走,更没有人懂得翁四奶在烧纸的时候嘴里面到底在念叨着什么。许多时候人们将她的行为当成是一种无可救药的迷信,可是人们并不理解翁四奶心中对翁四太爷的浓浓爱意和深深的思念。
年轻的时候,每当冬季来临,她便会背着竹篓在树林里、河道旁拾取些干树枝,以便能够在夜晚之时点上炉火,二人互相取暖。新祖国成立之后,满目疮痍,百废待兴,人们在艰苦的过着日子,当生活无法继续时,勤劳勇敢的人们始终没能放弃,他们在祖国大地上寻求生存之地,从来没有想过离开这里。
翁四太爷也是如此,他和翁四奶跟着家中的老人从江苏的常州一直走到了泰州,随后从泰州来到了扬州,又从扬州走到了江阴,最后来到了无锡,转了一圈之后终于向苏北前进,最终他们在永兴村停下了疲倦的脚步。当时的永兴村还是方老太爷家的土地。
后来土地改革让农民手中拿到了属于自己的土地,他们便在永兴村扎下了根。所以当翁四奶在河堤之上、麦田之间行走的时候,尤其是捡起那些枯树之时,便会想起当初和翁四太爷过的那段清苦、但却无忧无虑的日子。所谓的无忧无虑是他从来不会多操那么多繁琐的心思,不会因为文化的高低而憎恨他人,也不会因为洪水太多而苦恼,更不会因为蚕丝卖不出去而头疼。
所以整个永兴村谁都没有翁四奶活得明白。
所以刘广进根本不懂得翁四奶的过去,更无法理解她现在也看不见未来的未来,他所看见的只是翁四奶步入老年,老态龙钟,即将迈入坟墓的样子。
不得不承认,翁四奶所做的米饼确实很香。她做米饼的方法和常人不同,一般人做米饼的时候是将米磨成面粉,随后再烤成饼。但是翁四奶的方法却多了一个步骤,那就是他会将面粉兑水之后揉合成面团,这个过程将持续一两个小时。
刘广进就在翁四奶的家中静静地看着她不停的揉着那团面团。刘广进无处可去不想回家,所以翁四奶的邀请正好如他所愿。他能够在翁四奶家,将手放在火炉之上,距离不远但也不能太近,让手回暖。这个时候他的思绪是一片空白,并没有想到莎士比亚,也没有想到黑格尔,而是在饥肠辘辘的肠胃的宣示下,焦急的等待着米饼熟透。
“早些年日子不好过,有一顿没下顿,树皮也能吃,树叶也能吃,若是有点米面,那简直比山珍海味还要香,山珍海味,我也吃过;满汉全席我也尝过。好酒好菜尽的肚子里面,最终还是为了填饱肚子。人哪,有时候就是不知足,或者说呢,人有时候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当人吃到了玉米饼之后就想要吃到面饼,吃完了面饼,又想着要吃鸡腿,吃完了鸡腿就想要牛肉,吃完了牛肉呢,就想要鹿肉,吃完了鹿肉可就要惦记着天鹅肉了,但是如果吃完了天鹅肉呢,那就要吃人参果啦!”
翁四奶的话,在刘广进空白的大脑里不断回旋荡起一个一个涟漪。
“现在顿顿像过年,天天像过节,桌子上若是没有鸡鸭鱼肉,就好像这顿饭没有吃一样,喝着玉米糊糊,不吃点花生米那是不行的,吃点花生米就想要喝点汤沟酒,喝完了汤沟酒就得惦记着下一顿该吃什么呢,有酒有肉,这日子到底得多好啊!”
翁四奶终于将面粉做成了饼状,随后将它放在了锅上面。随后翁四奶又在锅里面倒了点水,然后烧火。她捡回来的那些柴火,正好在这个时候起到了作用。炉灶内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声音,那是火焰燃烧着干燥的木材所发出来的声音,宛如一首简单的乡村协奏曲。
大约十分钟之后,锅里面开始冒出了米饼的香味。在这十分钟里面,翁四奶就坐在炉灶跟前,不时的去检查炉火大小。炉火也不能烧得太过旺盛,因为当玉米饼即将成熟的时候,火要越来越小,不然的话玉米饼就糊了。
“火要是烧的太大病就糊了,火要是太小了,病就不容易熟,如果到时间了揭开了锅盖,饼就会被烫死,你知道什么叫烫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