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十分确定自己身处于梦境里。
眼前飞过无数纷乱的场景, 犹如生命结束前的走马灯, 其中大部分都是灰暗无光的, 偶尔有亮丽的色彩也是一闪而过,快得连视线都追不上, 她在场景的洪流中茫然前行,而后忽然被拽入其中一幅,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是来自灵魂之焰深处的梦境, 苏洛并不感觉陌生,在此之前她曾数次经历过同样的情景,昨晚上令她彻夜辗转的梦魇, 对战极危险物质时第一次进入武者之心后长达两日的昏睡, 甚至是更早之前在胧月森林里看到那幅气势磅礴的苍穹壁画之时。
只是这一次的梦境格外真实, 她甚至有了视限, 有了感官, 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处在某个人的意识之中,经历着记忆深处曾经发生过的场景。
那是名为洛德露西娅·梅尔兰斯的意识。
脚下是无尽的岩浆, 不断有热量从岩浆底部聚集, 而后冲破表面化作气泡炸裂开来,蒸腾的热气几乎要将皮肤烤熟, 灼烈的气流让不远处的景物都变得波动起来。
那个女人踩在她的肩上, 攀着岩石拼命的试图向上爬, 声音听上去撕心裂肺。
“不该是这样, 不该是这样,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大人!——”
灼热的气流不断炙烤着女人的喉咙,让那个声音从一开始撕心裂肺的呼喊逐渐化为绝望沙哑,听不出音节的怪叫。
一道隐约的黑影在岩浆的海洋里缓慢游动着,那是让女人恐惧的根源,栖息在猩红深渊底部的凶兽,足以将数百人一次撕裂成碎片的成年烛焰红龙。
女人的脚又一次重重踩在了她的肩上,试图借由这股力量向上爬,然而被热流烘烤得滚烫的岩石击碎了女人的希望,挣扎两下后女人还是滑落到了跟她差不多的位置。
于是,她终于有机会再一次看清那个女人的脸了——惊恐的,绝望的,眼睛布满血丝瞪得巨大,头发蓬乱,脸上被岩石灰摸的乌七八糟,五官在热流中无比扭曲,犹如嗜血的妖怪,与不久前初见时那样温婉贤淑的样子判若两人。
女人狠狠的瞪着她,就像在看一件百无一用的垃圾,就像此刻与她呆在一起,是全世界最令人绝望后悔的事,而就在不久前,这双与她相似的翠绿眼瞳还带着泪光与坚决的笑意,说她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这个自称是她母亲的女人,偷偷潜进了研究所与她见面,又是欣慰又是后悔地把她抱在怀里,说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将最爱的女儿送来了这里。她再也无法看着女儿承受这样的苦楚,再也无法忍受这样长久的分离,所以不惜一切闯进了圣所,要带着自己远走高飞。
其实洛德露西娅对母亲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她还不到两岁便被送进了圣所,每年只允许与血亲见一次面而已,而就连这一次宝贵的见面机会,来的也通常只由她大哥一人,所以她对母亲的印象只剩下一个总是带着贵气高高在上的模糊的影子,自己想要叫她妈妈,却总被纠正为‘母亲大人’的严厉,以及让她时时刻刻谨记梅尔兰斯的荣耀,决不能为家族丢脸的训诫。
真正的‘妈妈’,应该就是这样子的人吧?被抱在怀里时、触碰到女人的眼泪时、被用那样珍惜着的目光注视时、被对方拉着手说要逃出圣所自由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时,洛德露西娅都这么想着。
这就是我的妈妈,世界上最珍惜我的人,即使将我送进了圣所,也会不顾一切将我救出去的人。
跟女人一起逃出圣所时,洛德露西娅是这么坚信着。
她们选择了一条错误的道路,穿越圣所北端的猩红深渊。但是只要跨越了深渊就能摆脱圣所的控制,女人这样告诉自己,虽然说这些话时那双翠绿的眼瞳中同样充斥着不安,但洛德露西娅还是选择了相信她。
“露西娅。”她喘着气靠在滚烫的岩壁上,亲密地抵着自己的额头,握住自己的手微笑,“没关系,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你的,乖乖呆在妈妈的身后,好不好?”
而后她们被卷进了深渊中烛焰红龙的猎食范围,毁灭性的力量与铺天盖地的岩浆轻易摧毁了那个女人的意志,她抱着自己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眼睛里弥漫着对死亡的恐惧。终于,在那条骇人的红龙发出低沉的咆哮,在看见圣所那些穿着白色长袍的圣徒们出现在深渊之上时,她迅速地丢开了自己,向着上方爬去。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怎么会出现烛焰红龙?!”她用沙哑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吼叫着,如同濒死的野兽,“我已经完成约定的内容了,快点救我上去!”
救我上去,不是我们。
洛德露西娅依旧按照女人之前的嘱咐,攀在岩石上,躲好不动。
其实她很想告诉女人,要一起逃出这里并不难,虽然要战胜烛焰红龙很困难,但运用风之元素与水之元素的组合就能压制住火属性的红龙,安全飞离猩红深渊。但是女人告诉过她‘妈妈会保护你’,‘乖乖呆在妈妈身后就好’,她就照做,因为她渴望这样被亲人重视,被亲人爱着的感觉。
即使之前也遇到过无数次相似的情景,但这一次是‘妈妈’啊,连妈妈都无法相信,都是圣所为了净化仪式制造出的幻影的话,那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相信呢?
洛德露西娅咬了咬嘴唇,看着在红龙的咆哮下濒临疯癫的女人,某种熟悉的情绪开始从心底聚集,渐渐蔓延。
其实一开始不就漏洞百出了吗?圣所的守卫那么森严,连自己都无法突破警戒线,那个女人又怎么可能单枪匹马的闯进来?连每年的亲属见面会都从来不露面的‘妈妈’,又怎么会想要不顾一切地带自己逃走?
这不过又是一场为仪式而举行的骗局而已啊。
“精神阈值突破六。”深渊的上方传来那永远一成不变的冷淡男音,穿着白袍的圣徒们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炼金仪器,正快速在面板上记录着什么,“突破后平稳……有下降趋势。”
“真是没用的东西啊喂。骑士团的那群混蛋是安逸日子过久了吗,找的任务对象连红龙都能吓成这个样子。”
领队的,被女人称之为‘大人’的白发青年皱着眉蹲了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岩壁上挣扎的狼狈女人。
“而且约定的内容明明是‘最亲爱的妈妈为了保护自己,死在了红龙的爪下’这样感人至深的剧情啊,现在这样不是全露馅了吗?”
“大……大人……?!”女人惊恐的瞪着他,连声音都颤抖起来。
“所以我就说过,人类的感情都是虚假的嘛,亲爱的露西娅。”收回目光,白发青年笑眯眯的看向了蜷缩在岩壁上的小女孩,在手中慢慢凝聚出一把锋利的冰刃,“你看,即使前一秒还说着我爱你,后一秒也能踩着你往上爬哦,这样低等又恶心的东西,根本就——”
冰刃在月下泛着危险的白紫色,手指抬动的瞬间只留下了一缕犀利的残光。方才还在嘶叫的女人不可置信的盯着没入自己额顶的冰刃,瞪大了眼睛慢慢向着深渊下的岩浆掉落下去。
“没有相信的价值啊。”白发青年轻松地拍了拍手,仿佛刚刚杀死的只是个低等的玩具。
“精神阈值突破七,突破八……接近九,灵魂之焰韧度同步上升,她要失控了大人!”手握各种仪器的圣徒们观察着检测数据,有些惊慌地向白发青年报告。
“哦?”领头的白发青年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露西娅,那个假冒‘妈妈’的死,会让你感到如此的悲哀与愤怒吗?”
没有回答的声音,只是空气愈发蠢蠢欲动,不同系别的元素之力向着深渊的某一点疯狂聚集,扬起的旋风几乎要将岩壁掀得粉碎,连底部的烛焰红龙也有些忌惮地潜入了岩浆之中。
让她感到如此悲哀与愤怒的,不是那些「幻影」的死,而是身为这场净化仪式中的一员,连情感,记忆,梦想,所经历的过去,所期盼的未来,都被圣所操纵的自己。
所有的一切都是虚伪的假象,所有的自由都是无谓的奢望,难道她就注定要在这里呆一辈子吗?
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命运,那从一开始就别告诉她何谓‘真实’啊——
在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刚刚体会到了亲情的温暖与世间的喜悦时,又亲手打碎这一切,将她关在了这种地方。
不甘心,不愿意,不想要就这么认命。
既然让她知晓了‘真实’,她就一定会逃出这个笼子,去体会一次真正的,属于自己的‘命运’!
“精神阈值突破九!卡泽尔大人!”
在那些疯狂聚集的元素之力下,深渊的一角开始崩塌,穿着白色长袍的圣徒们不顾身份地拽住了白发青年的衣角。这可是净化对象从未出现过的超高精神阈值,搞不好会让他们所有人都死在这儿的!
“九?”不同于下属的惊慌,卡泽尔眼里闪烁起了兴奋的绿光,“居然到九了?那个没用的女人还是死有所值啊!”
他带着有些疯狂的笑意,向着岩壁上愤怒的小女孩伸出了手,“太棒了,露西娅,这么多年了你总是能给我惊喜,就像这一次我以为失败了的净化,你也能给予我全新的记录!哈哈哈哈——”
白发青年的瞳孔因为兴奋而收缩到了针尖般大小,“快,把「禁魔监狱」抬过来,将洛德露西娅送到北大陆的圣所净化场去,保持现在这个势头一定会有新的突破啊!”
北大陆的圣所净化场是为下一个阶段准备的场所,位于某座荒山的深处,地势荒凉人烟稀少,哪怕是弄出炸山的动静也不会引起注意。
关押洛德露西娅的,是一个被称为‘禁魔监狱’的,由不知名的黑色金属打造的巨大囚笼。这种黑色的金属能吸收她所掌握的所有系别的元素之力,任何形式的攻击都无法破坏牢笼一丝一毫。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从怒火中清醒时,已经因长时间过度使用元素魔法而精疲力尽倒在了笼子的底部。四周是陌生的景物,那些穿着白色长袍的圣徒们依旧围绕在四周,摆弄着手里的仪器。
“精神阈值等级八,已经保持第六天了。”
翻看着记录的圣徒向着卡泽尔报告。后者闻言咧嘴一笑,摇摇晃晃的走到了笼子跟前,蹲下/身来看着里面的白发女孩,“你这次是打算跟我认真了么,亲爱的露西娅?”
这六天来卡泽尔的状态并不比一直狂躁发飙的洛德露西娅好到哪里去,保持着亢奋的状态一直检测着净化对象的情绪状态。可奇怪的是洛德露西娅的精神情感值虽然数度突破了九,却始终无法再进一步,让卡泽尔几近疯狂。
“那么这一次,让我们来玩一个新游戏吧。”白发的青年抬起头,他的眼眶下全是熬夜所积攒起来的深深暗影,却依旧无法阻挡那双瞳孔中迸射出的精光,“突破九之后无法再进一步,肯定是还不够兴奋吧?那我就答应你,如果你能破坏这个笼子从里面出来,我就放你自由怎么样,露西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