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弦短暂陷入疑惑,永瑞的思绪却盘桓于二十多年前的旧忆。本来他今日到弘远阁观画纯属心血来潮,可当目光触及这一系列功臣图像时,却忽然想起了新佑八年的中秋。当日他以太子的身份列席父亲司徒毅在离宫甘露园安排的御宴,席间部分臣僚正是画中所绘。那时俱都龙马精神,穿朱服紫,神采奕奕,而他也风华正茂,豪情满腔。只不过早欲肩挑江山的壮志常年蛰伏于君父的威权下,令他在宴会中保持着一贯的谨慎,低眉聆听父皇发表对臣工的高论。
那场盛筵是设在衡湖边的集贤轩。黄昏时宫灯初上,木樨香飘半空。深青的天幕挂一轮玉盘,银光铺满湖面,水波粼粼,反复濯浣垂杨斑驳的倒影。翠釉般的松阴挽着秋风,与数行枫桂掩映楼台,清幽的月色里幻影幢幢。君臣歆享这良辰美景,连饮数杯,皇帝意兴高了起来,声音也陶然含醉:“朝堂之上,众卿总是变着法儿地劝谏朕,今日朕与众卿共赏明月,也要评一评诸位。”众人压抑了心中的讶异,齐声道:“皇上明鉴。”司徒毅便说道:
“孔贤股肱在位,身行简约,清靖有长者之风,足以敦世厉俗。窦思孜孜奉国,弥缝政事,审慎无过,而锐意嫌不足。黄玉彪勇冠三军,总兵攻战为其所长,乃国之栋梁,所需者谦俭柔和。方之云多智略,审时度势,常怀奇计,事急可倚,然少骨鲠之语。直正则莫如余谟,每以谏诤为心,振聋发聩,事朕多年,未尝有一言敷衍。王璟经略长远,锱铢必较,若能卑体下士,少求名声,自不负于国。刘恒邕工文辞,才比潘江陆海,制赋以讽,须戒华而不实……”
这番点评一出,席间认同叹服声此起彼伏,皆言皇上洞隐烛微,真乃天穹慧目,臣等自当铭记在心,扬长避短,为国尽忠。说罢齐向皇帝敬酒以谢。太子司徒朗窥见司徒毅的脸上浮出淡淡怡色,那是父亲每次凯旋后的微表情,像是一种独门暗器在偷偷招呼自己,方悟所谓运筹帷幄,原来并不仅限于行军作战。
只可惜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新佑初年的贤臣,如今已没剩几个了,就连弘远阁的图像亦因时间流逝而变得色泽深黯,终成为历史的旧迹。永瑞的追忆告一段落,继续观瞻画像,却听到身边一声“奇怪”,思绪就此中断,转头问:“什么奇怪?”
映弦几乎是在脱口而出的同时便意识到自己的唐突,紧接着脑里灵光一闪,蹊跷又即刻消除。倒是皇帝这么一问让她颇感不安,赧然道:“映弦刚才冒昧了。一时失言,请皇上赎罪。”永瑞仍然追问,映弦见推脱不掉,只好说道:“刚才我看见这些功臣画像,忽然想到了光武帝刘秀手下的云台二十八将。”
“那又如何?”
“汉明帝刘庄命人绘制这云台二十八将时,自是为了表彰追随刘秀兴汉的功臣。但是他为了避嫌,凡是外戚一律不画,就连战功赫赫的伏波将军马援也不在列。”
永瑞的目光缓缓移至图像,推测道:“所以你看见这画里有好几位是外戚,便觉得不妥?”映弦摇了摇头:“刚刚我是有这样的感觉。可很快又想到西汉覆灭,本是因为后期外戚执掌大权,终令王莽改旗易帜,因此东汉初君主难免对外戚提防抑制,但是……”
“但是什么?”
映弦整理一番思绪,清声说道:“历代史书,对戚畹之家大多没什么好话。可郁国之兴,也有孔丞相、黄都督等人的功劳,若只因身为外戚便加以排斥,恐怕就难以物尽其美、人尽其才了。”话未说完,却听永瑞淡然回了一句:“戚祸自古有之,人君自当谨慎。”映弦当即接道:“所谓戚祸,多是因为母壮子弱,封赏泛滥,才导致鸠集凤池,盘根错节,尾大不掉。但若君主能辨贤察奸,妥善处置,无才德者不刻意用,有才德者不刻意不用,那么这弘远阁里,为何不能再添几位功臣?”
一缕微风吹入弘远阁,图像晃动发出沙沙之声,像是昔日魂灵纷然应和。她见永瑞奇异地看着自己,似期待后话又似拷问前言,便说道:“其实《新唐书》里有句话颇有见地,‘凡外戚成败,视主德何如。主贤则共其荣,主否则先受其祸。’故并非外戚就必不能委以重任,却要看君主的运筹了。”顿了顿又道:“就拿孔统领来说吧。据我所知,孔统领的两个儿子都在战场上做出了牺牲,他本人则一贯尽忠职守,纪律严明,不遗余力为咱们郁国寻觅培植人才,可谓难得的国士。而皇上让其执掌禁军,足见信任。我不知别人对此怎么看,我认为这正是皇上的过人之处。”
永瑞心头一动,说道:“你倒是爱读史书。”映弦暗想:我读史却不尽信史。史书中的歪理,跟道理也差不多一样多。此话却不宜出口,只低低回了句:“在宫里闲着,便多读了点书,也是为了能给太后多讲几个故事解闷。”永瑞却又摇头:“青史血腥,充塞各种杀伐心机,女子读书若读多了,心眼也就多了,整天想着算计别人,反倒是让自己不痛快。”映弦涨红了脸,忍不住道:“皇上错了。”如此直截了当的反驳,实为永瑞生平难遇,遂问道:“朕哪点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