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亦清跨出信王府大门的时刻,暮春之风悠悠吹拂,一桩计划已在脑海里初露雏形。实际上,他早已适应每日殚思极虑的生活。神经因紧张而疲劳,因疲劳而疼痛,疼痛里又掺和了些许兴奋。如此相混相杂的快感,战栗的快感,绝不属于殷殷徘徊花月的文士,只能为他这样运筹成算的谋臣所拥有,贯其宿命,却又处之绰然。
适才面对司徒曦,有件事伍亦清并未宣之于口:三天前,他与黄贵妃按约见了面。贵妃自打看见那枚绣有“焕”字的荷包,一直心神不宁,回宫后再难成眠。第三日便向太后倾诉:上回去隆光寺自己礼数未尽,心头忐忑,想要再次拜谒,将礼数补足。太后如今信佛至笃,见她满面忧色仿若愧及膏肓,便一口答允,指了几个宫女内监陪伴。一行数人前往隆光寺,黄贵妃于佛前虔诚叩拜,暗地里又嘱咐身侧的沙弥,将下人引至偏堂等待。自己却偷离佛门,疾风般奔赴普若庵,终于见到连续几日午后守候于此的伍亦清。当然,若非他自报身份,黄玉珍也断难猜出眼前这蓬首散发者乃是信王府的长史。
两人皆知时间极其有限,所言所语都单刀直入。伍亦清利索地将黄贵妃装疯之行拆穿,对方目露惊异,红唇微启,衣袂颤动,却并不加否认。他便斩钉截铁又沉痛莫名地表示:想要和贵妃联手,揪出杀害太子的真凶。
这一步棋,看似险,而实则不险。黄玉珍潜忍多年,自不会草草将他暴露,从而将自己暴露。而他知道,只有如此开门见山开诚布公,才能让黄贵妃尽快打消顾虑——若信王府真是谋害太子的元凶,何劳多此一举地做戏?他言语真诚,表情痛切,摄入贵妃那双黯淡无光的眸子里,渐渐沉淀、转化、释放出一股信任的光彩以及微燃的喜意,在残垣断壁的荒庙中静静飞旋。
其实,她只是愿意相信而已。愿意相信今生今世,还有一个人跟她一样,执着地想逮出谋害太子的真凶,尽管目的并不相同。相信她并非孤独孑然地去面对余生无尽的凄冷和疑惧。赤足蹈于冰原,只遥见一个朦胧背影,也是要竭力呼挽的。海市蜃楼固然残忍,可连这点幻像都失去了,迷路者岂非更加绝望?
于是在一直未被修缮的普若庵里,两人直截了当地达成一致:日后黄贵妃若有重大发现,便设法将消息传递给伍亦清。传递的方式,天知地知他知她知。
暮春之风悠悠吹拂,伍亦清追味自己在破庙里的大胆犀利,心头含一丝微醺,回到长史司,即唤来下属开始筹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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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招商采木的帷幕正式拉开,工部衙署顿时热闹起来。近地木商纷纷报名,忙坏了一干属官,将其姓名、籍贯、家业营生记载造册。而直接负责此次修缮工程的营缮司郎中奚廷继,坐在案前将名单翻来覆去,心思如春雪消融动荡不安,一股气流在脑海里不断穿梭浮响。
他扪心自问,自入仕以来,一直恪守古训,枵腹从公。从地县到中央,依流平进,一路并无后台,靠的只是自己的才志。进京后本欲大展经纶报效朝廷,然而在吏部文选司呆了不到一年,便调至工部营缮司担任郎中,专掌宫殿、陵寝、城郭、坛庙、仓库等工程营建之事。这委实令他心沮气丧。毕竟六部之中,工部素来是职权最小、地位最低的一个。不过事已如此,他还是孜孜奉公,俭以养廉,在营缮司郎中的位置上一干就是九年。考满后本以为定能升迁,却未料吏部最终决定将他留在营缮司,继续担任原职。
从此后,他的精神便再没振作过。平心而论,他在任期间所掌工程均顺利完工,政绩甚佳。因工作之故,他也会时不时跟一些巨商大贾打交道。他们挥金如土的派头、左拥右抱的情态都深深震撼了他,嗟叹之余不由添得一丝艳羡。但为了仕途,也只得沉下脸,屡屡摆袖却金,却也引起妻子吴氏的不满。夜半三更时,枕边人便多次埋怨他说,现在即使地方上那些芝麻小官也都是能捞就捞,而他手下的工程一项接一项,却从没花心思为自己的家里做点“贡献”,嘟嘟囔囔好半天。对此奚廷继总是斥道“妇道人家懂个什么”,侧转身闭目打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