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若并非如此的话,就对不起了。
这就是她的逻辑。
到最后,她们不仅没能成为为彼此而生的理由。
甚至也没能成为为彼此而死的理由。
最后只剩下明未,被丢在了原地。
「我并不觉得冬花差一点杀了我。归根结底,差一点杀了我的人,依然是我自己。虽然她是个无药可救的人渣败类,但是,对他人的态度却远远比我更为真挚。在她拒绝和我殉死的一刹那,我终于明白了这一点。」
「所以——你选择了复仇?为了鹄沼冬花?」
「复仇?没错,就是复仇。这是我能为鹄沼冬花做的唯一一件事。但是——我之所以想到了复仇,并不是因为喜欢鹄沼冬花,而只是为了让自己相信,我曾经喜欢过她。为了证明即使是我,也能够喜欢上某个人!」
明未的声音,已经近乎呻吟。明明依然笑着,但是口中发出的声音却满是悲恸。此刻的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汹涌的情感覆水难收。
……在我看来,她对鹄沼冬花的感情,已经完全可以称之为爱情了。
但是,这是没有意义的。
无论别人怎么想,对她而言都是没有意义的。
关键在于,她本人能否体会到这一点。
明未无法确认自己对他人的感情究竟是否算得上爱情,没有可以用来判断的依据,不清楚这和病态的依赖相比有着怎样的区别。
与此同时,她又太认真,太诚恳,所以无法草率地将这种依赖心理定义为爱情——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才是最大的悲剧。
如果能够像雪乃和春流那样,强行说服自己相信这就是爱情的话,应该就不会被逼迫到这样的地步了。
正因为做不到这一点,所以明未才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活下去。
「我希望被人爱着,更希望爱上某个人,我不愿意相信自己连这样简单的愿望都无法得到满足,不想对心中的爱情产生罪恶感!无法原谅我的,是我自身的懦弱,是只能以扭曲的方式与人交流的自己啊!!」
即使声音如此激扬,如此痛苦,明未依然流露着笑容。因为她太狼狈,太笨拙,太不知所措,除了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但是。
在她绽放着微笑的脸颊上,却滑落着一滴泪水。
笑着,还哭着。
哭着,还声嘶力竭地呐喊着。长时间以来被压抑着的情感,就如同决堤一般倾泻而出。
我很清楚其中的缘由。
是我破坏了她的堤防。
因为我与她产生了共鸣。
七里浜明未的悲叹,也是我的悲叹。
一定是因为理解了这一点,所以她才会对我如此执着吧。在调查瑞穗爱理的事件时,她一定注意到了。
我与她的不同之处。
所以,她才接近了我。
本打算在利用之后,无情地抛弃。
但是。
却还是没能忍心抛弃。
没能在屋顶对我弃之不顾。
……果然如此啊。
我心里想。
虽然,七里浜明未憎恶自己,嫌弃自己。
但是——我却并不像她那样讨厌她。
「那么,就去爱吧。」
「……你说什么?」
「如果想要爱别人,就大胆地去爱不就好了吗。何必东扯西扯,胡思乱想呢。」
「你让我?去真心地爱别人?哈!」
明未不逊地发出了嗤笑声。
七里浜明未总是这样,抱着一副嘲讽的态度。
对世界。
也对无法在这世界上正常生活的自己。
她笑着,张开双臂,将江之岛女子学院置于身下。
这就是她成长的世界。
被母亲弃之不顾,如同囚人一般栖居的,状似乐园的墓地。
以这个封闭的世界为背景,明未大声宣告。
「一旦适应了生长的环境,就无法在其他的地方存活了,这就是纯培养的结果啊。一旦离开这座沙盘,人格就不复存在了。你看到了吗,刻子!这就是我啊,我就是这样的东西啊!我的世界就只有这么大,但是世界却在强迫我离开!我既然不会飞,不就只能坠落了吗!」
被驱逐出塔顶的少女,就只能坠落而死。
被驱逐到大海的少年,就只能溺水而死。
习惯了一种生活方式之后,就只能以这种生活方式活下去。
这就是明未会无路可走的原因。
她一直都遭受着逼迫,遭受着驱逐。
这是多么痛苦。
明未哭喊着,吐露着自己的感情。
「我根本无法真心地爱上别人,甚至根本没有必要强求爱情。我只是想要拥有生存的意义,想要为我的存在找到一个理由,希望有人来允许我活下去。但是这些我都找不到!都仅仅是我的空想而已。」
空想中的自己。
空想中的生存意义。
一旦向它伸出手,就会从半空中跌落。
「要不然的话——至少推我一把,让我迈出最后的一步好了。把没有勇气跳落悬崖的我,毫不留情地推下去好了!拜托了,刻子,星野刻子,可以帮我吗,可以让我解脱吗……?」
她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淌。
如泣如诉的话语,一句接着一句。
「名侦探彻底揭穿犯人,犯人跳下瀑布,这样事情就全都解决了,收获了完美的大团圆,这样多好呀。你只要宣判我的罪责就好了,只要告诉我,是我的错,我才是幕后真凶,是罪该万死的人,只要这样说就可以了。」
「…………」
「求求你了,星野刻子。给我一个理由吧,哪怕是空想也好。」
明未的声音充满哀怨,充满恳切,仿佛已经迫在眉睫。
我稍微考虑了一下。
想起了瑞穗爱理。想起了鹄沼冬花。想起了石上雪乃。想起了柳小路春流。想起了和田冢茜。想起了七里浜明未。
并且,在最后。
想起了我自己,星野刻子。
答案始终只有一个。
于是,我做出了回答。
毫无虚假的,发自真心的答案。
「——我不干。」
啊?
明未不禁瞪大了眼睛,就像是听错了什么一样,一脸呆相。
然后,我以劈头盖脸之势重复着自己的答案。
「我不干,绝对不干,这种事情我可不会认同。」
「不认同……?不干?你说你不愿意吗?听了我这些话,你居然还敢这么说?」
「你自己不是也说过吗,只有死者才有资格责罚生者的罪孽,但是死者却无法说话。我既不打算担当死者的角色,甚至也不觉得你有犯什么错。」
确实七里浜明未是个无可救药的人渣败类,即使是对同性也毫不检点,活得既狼狈又笨拙,甚至也是差点害死我的一大诱因。
但是。
但是我也清楚,这并非她的全部。
如果真的仅仅如此的话,她就不会为了搭救险些被春流杀死的我,而跑到屋顶来。
「……我可比你想象的还要无可救药呢。」
「你可比你自己想象的要正常多了。」
听了我这句毫无迟疑的断言,她显得很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
「你怎么会了解我!?即使是面对同性,除了过度的接触之外也找不到交流的方法,我就是这样的人渣啊!我害怕外面的世界,所以只想找到一个理由让我结束生命啊!」
「那样的话……」
面对怒吼的明未,我平淡地问道。
这正是明未过去同样问过我的问题。
如今,我将她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
「为什么你的心会痛呢?」
「………………!!」
「一定很痛吧,你的心。不然的话,你过去又怎么会对我这么说呢。」
正因为不敢直视,所以才会心痛。
会感到痛,说明良心尚存。
正因为心还存在,所以才会痛。
这样的痛楚,是不会消失的。
除了视而不见,就只能勇敢面对。
「之所以会对鹄沼冬花的死充满罪恶感,不就说明了你并非恶人吗?虽然无法与人建立值得称道的健全关系——但你不是也很真挚吗?即使这种情感并非爱情,也不应该断定它是错误的。」
「…………」
「我不想抛弃了你,然后把一切都视作无可奈何,因为那就等于承认了爱理的死是理所当然的。这种事情我绝对不会认同。我不会原谅自己,因为是我害死了瑞穗爱理。就算周围的一切都时时刻刻迫害着爱理,但最终将她推落悬崖的人始终是我。我绝不会原谅自己的罪行,也绝不会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
「那么——你该如何处理心中的痛楚呢?」
「那还用问吗。」
我回答道。
一点也不用犹豫。
我想,一定只有笨拙的我们好不容易才得到这个答案,但实际上,所有人都正理所当然地以这样的方式活着吧。
「与痛楚一起,生活下去。」
这就是我的答案。
不会对痛苦视而不见。
我不会原谅自己,因为我的软弱,将爱理逼上了绝境,这是毋容置疑的事实。
但是,也不会忘记这一切。
我已经决定了。
与心中的这份痛楚一起。
不再一味逃避。
——坚强地活下去。
变得更加坚强吧。
因为如果当初的我能够坚强一点,也许爱理就不会死。
这是活着的我为死去的她,唯一能做的事。
不会对心痛视而不见,也不会将其忘记。
不将他人视为活着的理由。
也不将他人视为死的理由。
坚强地,活下去。
这就是经历了江之岛女子学院的一系列麻烦事件之后,我所得出的答案,以及对未来的期望。
明未愕然地愣在原地,带着想笑却笑不出来的空洞表情,对我说道:
「你……真坚强啊。但是……」
「我才不坚强呢。」
我立刻反驳道。如果我真的足够坚强且平凡,大概就不会活得如此辛苦了。
我也同样是懦弱又无药可救的人。不懂得如何与人交往,稍微被温柔对待就深陷其中,而且一直都没有勇气直面这样的自己。
但是,即使如此,心依然会痛。
那么,不如稍稍拿出一些勇气吧。
茜所给予我的勇气,一定足够令我改变。
而与此同时,我也想将这份勇气分给明未。
我迈出脚步,走向了明未。她没有制止我,也没有一转身跳下去。凝视着我的双眼中充满了恐惧,但是却并没有躲开视线。
直到我停在距离她数步之遥的位置。
然后,我面对着这个与我有几分相似之处的少女——
「我不会成为你活着的理由,也不会成为你死去的理由。但是——或许还是可以成为你的朋友的。」
并且,对她伸出了手。
没有迈出最后一步,没有把她拉到我身边,也没有推向她的后背。
而只是伸出了手。
并非为了彼此依赖,并非为了彼此伤害,而是为了能够成为共同感受痛楚,相互安慰,相互鼓励的朋友。
「………………」
看她的样子,一定是惊呆了。
对这样的事态,大概完全没有预料到吧。
其实我自己也完全没有这样的计划,更不可能自发地想出这样的主意。
因为我也和她一样,完全交不到朋友。
但是,如果过去的我能够稍稍鼓起勇气,勇敢地结交朋友的话。
一定就不会把爱理逼入绝境吧。
所以,我们不得不从这里重新做起。
不对。
我自己内心也十分希望,能够从这里重新做起。
明未一边呆呆地看着我对她伸出的手,一边声音颤抖地说:
「……我们没有做朋友的理由。」
「做朋友还需要理由吗?」
「…………」
「如果真的需要的话,要捏造出多少都行。因为我们都失去了心爱的人,因为我们都不擅长与人交往。但是实际上,你只是害怕与人成为朋友而已。」
像自己这样不擅长与人交流的人,是不可能胜任其他人的朋友的,根本没办法拥有平平常常的友情。
所以才出现了茶会部,这样一个以无条件容纳对方为前提创立的避难所。所以才会以肉体接触的方式强行建立起人际关系。
……但是,那终非长久之计。
一旦毕业,就会失去的水月楼阁。
与有失健全,充满了欺瞒的关系。
如此而已。
所以,我们才必须走到茶会部的外面。
到没有规定的地方,成为真正的朋友。
……我并不认为这只是空想。
虽然我也一样笨拙,一样胆怯,一样心虚。
但是,比我要灵活、大胆、自信得多的少女曾经这么说过。
「我不知道朋友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
「是吗?但是茜说过,她早就把明未当成自己的朋友了,只是不知道明未是否把自己当成朋友——这么说来,我好像也听你说过类似的话呢。」
「…………」
「你们其实已经是朋友了,不是吗?所以,我们一定也能做到的。」
听了我的话,明未陷入了沉默。
无法立刻给予肯定或否定。
我没有插嘴,而选择了静静等待她的回答。
「……其实我明白,比起恋人,爱人,或者靠性行为来维系关系的对象,我更加需要的其实是朋友。」
是啊,我点头表示同意。
我们都一样,就算明白,有些事也还是做不到呢。
但是,那并不代表从今以后也永远做不到。
只要活着,我们都一定会有所进步的。
就算有时候会失足坠落也好。
「实际上,就算没有理由也没关系。但是,我就是无法忍受没有理由的事情,因为我不够坚强,一定做不到的。」
「想要一蹴而就当然不可能了,我也一样感到不安啊。」
虽然表面上像是很坚决的样子,实际上光是伸出手,就已经倾尽了我的全力。
如果我真的是坚强的人,一定会强硬地握住明未的手吧,换成是茜就一定会这么做。如果是冬花的话,也许会抱住她直接跳下去,如果是爱理的话,也许会露出温柔的笑容。
但是,我不是茜,不是冬花,也不是爱理。
我就是我。
我是星野刻子。
虽然无可救药,又笨拙,又对建立人际关系一窍不通。
但是,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死死盯着明未,伸着瑟瑟发抖的手。
以星野刻子的身份,对她说道。
「虽然不安,但是我决定稍稍鼓起一点勇气。所以,你也试着鼓起一点勇气吧。就算再可怕,也总比从楼顶跳下去要好吧。」
明未看了看我向她伸出的手——然后又抬起头看了看我。
虽然还是一副哭丧着的脸,但是,却已经不再流泪。
她的双眼,笔直地凝视着我。
「……比跳楼要可怕多了啊。」
「只要两个人一起,一定会有办法的。还有茜呢,我们三个一起去车站那边吃点心吧,那里有家甜品店的白玉团子很好吃哦。」
「…………」
明未又开始默不作声。
我也依然一言不发。
沉默笼罩了我们的四周。这次并非是明未像过去那样等待着我的发言,而是完全相反。这次,是我在沉默中等待着明未的回答。
该说的话,我已经都说完了。
该送出的,我也送出了。
所以接下来,就只需要等明未以自己的意志作出回应了,我不能替她做任何决定。
不然,就真的成了病态的依赖。
究竟要怎么做,必须由她自己来决定。
即使再恐惧,也是一样。
明未静静地仰望着天空,我也一样抬起头来。此时并非黄昏,眼前是一片湛蓝的冬日晴空。目之所及处没有一丝红色,只有令人神清气爽的蔚蓝。
温和的阳光有些刺眼,令我不由得眯起双眼。光芒温和地照耀着我和明未,毫无偏袒。
我心想,多想在这样一片天空下,与她们一起生活啊。
即使这个心愿,已经永远无法实现。
但是,我还没有失去一切,人生也还远远没有走到终点。
只要活着,就还有机会。
就算失足跌落,摔到最底端,只要没死,就依然有路可走。身处最底端,并不能成为放弃的理由。
怀揣着痛楚,怀揣着不安,怀揣着对无药可救的自己强烈的厌恶感。
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我也要活下去。
并且希望她也和我一样,肩负着一切活下去。
与这个也许能够成为我朋友的少女,七里浜明未一起。
「…………我……」
打破沉默的是明未。
我低下了头,发现明未已经没有仰视天空,而是正望着我的脸。
她的双脚,慢慢地动了起来。
一步一步,远离了损坏的护栏,远离了屋顶边缘,向我走来。虽然有些胆怯,有些颤颤巍巍,但是那双健康的双腿并没有中途停止。明未正以她自己的意志,向我走来。
我依然伸着手,静静地看着她。
「我有一件事始终都瞒着你。一直想说,可是一直都没能说出口。害怕被你察觉,始终藏在心里。如果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可以听我坦白吗?」
每说完一句话,明未都向前迈出了一步。她的话语给自己带来了勇气。在她的脸上,带着一种不像是在哭,也不像是在笑的表情。然而,那绝非之前那种毫无情感的空洞神情。
而是摆脱了一直以来肩负的重担之后,身心获得解放般的清爽表情。
她说,有些话要对我坦白。
然后,停下了脚步。
我和明未之间的距离已不到半步。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在她的瞳中我看到,倒映在那里的自己脸上,似乎也带着与她相同的清爽神情。
然后,明未将自己的手,轻轻地重叠在了我的手上。
「我啊,最喜欢吃甜的了。」
说完,明未笑了。
没有自嘲,也没有空虚,笑得就像是与她的年龄相称的少女一样——同时,握住了我的手。这句打趣般的话语,就代表着她的勇气。
我邀请她一起去车站附近的甜品店吃点心。
那就等于是要带她到外面的世界去。
一个人做不到的话,就两人一起。
两个人做不到的话,就三人一起。
那样的话,或许就可以克服心中的恐惧。
所以,我也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并回答道:
「我早就知道了,茶里放的糖也太多。」
然后,我也笑了。
虽然我的手仍然在发抖。
但是,明未的手也同样在发抖。
对我们而言,还仅仅是踏出了第一步而已。目前还不知道我们最终能否到外面去,像我们这样无药可救的人,肯定还会犯许多的错误。即使如此,我们也毫无疑问地,向前迈出了一步。
「有可能会被推落,有可能会失足跌落,有可能会主动跳落。即使如此,人们还是能够不停下脚步,继续向前走。」
明未握着我的手说。
那是过去,明未曾说了一半,却半路搪塞过去的话语。当时没有说完的话,这一次明未终于将它完整地说了出来。
就像是在宣告向前迈进的决心。
「那是因为相信,只要活着,总有一天一定会遇到好事……哪怕这仅仅是空想而已。」
于是,我们手牵着手,迈出了脚步。
没有摔落。
没有跳落。
而是靠踩在地面的双脚,走下了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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