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胜吉五年,钱唐沈氏旧宅。
车马的喧腾声渐至停歇,三更的打绑声已传来,沈府后院正堂,一年逾花甲的老太君端坐在梨花木太师椅上,身旁的四个贴身使唤丫鬟小心地伺应着。跪在堂下的黑瘦汉子,唇上两撇胡须略微上翘,下巴留有两寸短须,饶是他一贯精明强干,此刻在沈老太君跟前,不敢有丝毫怠慢,伏在地上一声不吭。
“沈四,起来回话。”沈老太君淡淡地说道,她心知沈四连夜赶回,必是关于二郎沈括为沈家添丁之事,因有牵挂,自然焦虑,但在下人面前却不得丝毫表露。
“回老夫人话。”沈四慢慢地起声,看了一眼沈老太君,低下头去,沉声回道。“十月十二日,二少奶奶产下一子,母子平安。”
沈老太君心中一喜,看着沈四似有话未说明白,便笑着问道,“既是如此,你为何有不快之意?!”
沈四闻言抬眼望着老夫人,跪下回道,“小人不敢,只是~”,他话不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双手呈了上去。
沈府管事吴娘接过信件,瞪了沈四一眼,转身笑吟吟地递给沈老夫人,“夫人,请您过目”。
验过火漆,撕开信封,却见所用信笺乃是价值不菲的浣花笺,不由暗嗔小儿奢靡,待看得信中内容,刚开始还不露声色,草草看完后,大声呵斥道,“无知括儿,柳氏难产,自有命数,权仗诸佛菩萨护持,母子方得平安,因何牵怒于我乖孙儿,纵使孱弱,也是沈氏血脉,岂能这般寡淡?!”
见沈老太君发火,丫鬟管事跪了一地。这才知道原是二郎君是心疼爱妻难产之苦,对新生稚儿不甚欢喜,致使惹怒了沈老夫人。二郎君对妻子的喜爱亲敬,下人们那是看在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钦羡。此时医疗条件有限,所养子女多难养成,所以大周有实力的大户人家,哪家不多收妻室,多养子女,只求能养大成人,好为自家开枝散叶,传承香火。自家大郎,现任宁国县令,一妻三妾为其生得七个儿女,而二郎至今只有一妻,虽有沈老夫人和柳氏的再三提醒,二郎却始终不把纳妾之事放在心上,柳氏的陪嫁贴身侍女和二郎的使唤侍女眼见着自己年龄渐长,二郎没有一丝纳妾的心思,待自己年过二十,少不得将自己指配给沈家的管事家仆,说不着急,那也是自然不可能。
管事吴娘温言劝解道,“夫人,二郎君自幼聪颖纯孝,极是听夫人差遣,当时关心即乱,纵在字语中有些闪失,也不是多要紧的事儿,或许现下已经无事,况且,二少奶奶为沈家添丁,正是大喜之事,何不发些赏钱,让全家合府沾些喜气!”
“你这破落户儿,倒是这般会盘算。”沈老太君扑哧一乐,对这个随自己嫁到沈家的丫鬟,却是满意之致,略微思量一下,便吩咐道“那比照大郎老幺例,每人赏一贯铜子,月例双份。”
堂下管事丫鬟满心欢喜,在吴娘的示意下纷纷起来,围着沈老太君,祝福恭维的过年话儿说个不停,倒是有七八分出自真心。
放下沈府合家挂红放鞭庆添丁不提,宣州宁国县县衙后院,沈括正在西厢房中与爱妻私语。
“相公,张天师可有法子?”柳氏看了旁边小床上的婴儿,眉间微蹙,担忧地说。金丝楠木的婴儿床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蝙蝠、仙鹤、莲花等物活灵活现,一看就是请上等的雕工不惜工时和物料损耗雕琢而成。一个刚过半月的婴儿小脸红朴朴地,沉沉入睡。
“老神仙仔细看过方儿,方儿没有大碍,多睡少哭也没有什么,倒是你的身体,可得好生将养。”沈括突然想起什么,恨恨地说“就这是个逆子,险些害了娘子的性命!”
柳氏听到沈括的话,又气又急,“相公,你怎生如此心硬,我和你的亲生骨肉,十月怀胎,寒暑相继,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次难产,实因方儿的脑袋太大,这也不是方儿的错,要我说,这或许是沈家之福,保不定今后会才华横溢,高中状元。”
“脑袋大有什么用?!”沈括不知想起什么,眼神忽然有些游离,随后定睛望着自己的妻子说,“冲儿和蓉儿刚生下的时候,目光灵动、炯炯有神,可是这方儿,却似痴傻一般。老神仙说是缺少一魂一魄。”
“啊!?”柳氏惊呼了一声,“这可如何是好?可有补救的法子?”
“老神仙说了,这孩子虽然略有残缺,但却福寿绵长,过些日子自然会痊愈,倒是娘子你可得好好补补身子。”
县衙前院客房,一个长着寿眉毛红光满面的老道,拈着如霜雪般的长胡须,盘腿坐在暖坑上,闭目沉思不语,只是耳朵微微地转动着。
站在堂下的两个小道童盯着老道,似想从老道的神情中看出一丝端倪。
良久过后,老道睁开眼睛,咳了一声道,“清风,明月,收拾一下,我们走吧。”
两个小道童躬身应道,“是!”随后收拢起早已打点好的行李,一边一个作出搀扶的动作。不见老道有任何动作,一眨眼地工夫,便立在了客房的水磨石地上。小道童忙跟随老道撩开棉帘,走入庭院,清冷的冬月将寒洌的薄光洒在一老两小三道身影上面,老道左右腋下各夹一个道童,双肩微微一耸,便腾空而起,越过县衙一丈二尺高的围墙,消失在宁国县的夜空中。
客房的八仙桌上,一封二百两的足色纹银分文未动,却连只言片语也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