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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抵达猎宫已经到丑时了。
夜空开始飘雨。
黄枞菖引着赵毓下马,先去寝宫,“祖宗,不去看看主子同裴公爷说些啥?”
“他们需要我知道的事情,一会儿就知道了。人家君臣肯定还有一些不能对外人说的体己话,现在凑过去很奇怪。”
文湛进入正殿,裴檀已经在这里等候。
他安静的跪着,说,“北疆战事稍歇,原甘宁总督徐绍缴了随侯石寰的虎符,并且正式接手北疆关防。石寰已经离开北疆,不日到京。”
皇帝让他起身,他才站起来。
此时,他看见皇帝微微点头,表示知道了。最近一些年,皇帝的表情似乎越来越淡,情绪也越来越不外露。有一些老王公依仗着自己王叔的身份,敢说话,背后议论议论皇帝,说他现在越来越像个玉雕圣像。裴檀没附和过,不过,有的时候他在微音殿看到皇帝那个样子,感觉也像。文湛安安静静的,像极了先帝供奉在紫檀经舍的那尊玉雕。
随后,裴檀仿若无意一般看了看皇帝的身后,只有柳丛容。
“承怡先去寝殿了。”
“陛下,您让臣查石慎,仓促之间只能找到一些皮毛的琐碎事。”
裴檀将石慎的一些事情写在一叠子宣纸上,就放在一旁的书案上。
文湛过去随意翻了翻,忽然,眉头微微一皱,虽然过后随便开展眉目,不过这个瞬间足够让裴檀知道此时皇帝已经厌恶到了极点。
“他怎么有这么个癖好?”
“所幸,他还知道一些法度,一直从边境购买流民贱奴,没有碰过平民少女。”
“他在边境购买奴隶的时候,有没有同承怡有过什么恩怨?”
“臣不知。王爷在边境近十年,很多事情,臣都不知道。如果陛下想要臣查,臣这就去瓜沙肃兰诸州彻查。”
“不用。”
文湛继续翻看,一张宣纸翻过,几个女子的画像显露出来。
虽然画像很简陋,但是从五官可以看出,这些女子具是高鼻梁,雪肤,淡色眼珠的西疆女子。
裴檀说,“石慎府邸最近又死去一名高昌女奴,这是与这名女奴有关联的其它几位西疆女子的画像。她们都来自于同一个组织。目前,这些女子都在雍京几家显贵家族为奴妾,臣虽然没有亲眼目睹,据说全是能歌善舞,美艳绝伦。”
文湛的手指从其中拿出一张画像,倒不是说这名女子有多美,而是她的名字下面用标了红。
他问,“这是谁?”
“加茉。”裴檀说,“这应该是这群西疆女子的首领。”
文湛从加茉的画像后面拿出一张空白的宣纸,只是右下角写了一个名字,——元承。
“这又是谁?”
裴檀回,“这是加茉的情人。时间实在太仓促,臣只能找到他的名字和一些关于他的流言。据说这个人是纵横西疆十六国的走私贩子。为人凶悍,曾经为了救加茉敢闯漠北王庭。那个时候他的同伴都死了,只有他和加茉活了下来。最后,这两个人从漠北横穿须臾沙漠走回敦煌。那片须臾沙漠在他们之前与之后再没有人活着走出来。只是这个人销声匿迹了很多年,如果不是最近有线报加茉在雍京见到了他,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元承已经死去多年了。”
文湛将所有的宣纸放回木案上,“让北镇抚司多留意。”
柳丛容在旁边答道,“是。”
随后,文湛问裴檀,“你要见承怡,什么事?”
“王爷多年在西疆,听说对于行军地图的绘制颇有建树,这次兵部有一批从前方带回来的地图,想要再请王爷校对一下。”
“好。”
“还有,听说,原来绥靖镇守将军的虎符也是王爷取回的,见到王爷的时候,臣可否问几句话?”
皇帝看了裴檀一眼,“应该也可以。走吧,去寝殿,承怡那边应该已经可以了。”
说实话,裴檀现在有些憷这个承怡,或者应该说赵毓。
原来这位在雍京做皇长子亲王的时候,依仗着皇帝的娇宠,太子的情深,每天装疯卖傻,不可一世,在王府过着骄奢淫逸,挥霍无度的日子。
裴檀想着,反正这个承怡是他们帝王家养出来的娇儿,父子两代帝王宠出来的白痴,好坏他们自己消受着,没想到楚蔷生那样强悍的性子竟然也对他念念不忘,偏偏人家对他楚蔷生是一丝半毫的情意也没有。
承怡被罢黜王爵之后,很多年他没有见过他,一切安好,谁想到两年前他又回来了。
当时也是在猎宫。
他不过见面叫了他一声’王爷’,这个赵毓忽然跪下,爬到自己身边,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开始嚎,“裴公爷给条活路,我跟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大郑国法煌煌,你何苦陷草民于冒充亲王死不超生的境地?”
当时裴檀不敢硬来,可是软的又摆脱不了他。他以为皇帝不管,结果,他抬眼看到皇帝站在一旁气的脸色发青,缂丝龙袍下的手指都在发抖。最后要不是崔珩掰开赵毓手指将他拖走,那件事情不知道是个什么了局。
皇帝裴檀柳丛容他们到寝殿的时候,赵毓不在大殿中,他同黄枞菖在店外的园子里。
赵毓撑了一把伞,拎着琉璃灯,正蹲在黄枞菖身边。
“祖宗,这玩意儿不能吃。我当年在老家的时候穷的叮当响,挖野菜,掏鸟蛋,撸榆钱,抓蚕蛹,什么没吃过,就唯独没有吃过这东西。听我的,以我十年吃糠咽菜的经历来看,这个,绝对是喂猪的。”
“别扯你小时候吃糠咽菜了,你在司礼监这些年锦衣玉食的,你懂个屁!这是苦苦草,专门治胃里泛酸水用的。穷人吃不起药就吃它,挺管用的。我吃多了,听我的,挖。”
“既然您胃里不舒服,让太医过来看看,开几贴药吃多好。”
“大晚上的,你不睡觉,人家还不睡觉?别折腾人了。你给我挖这个出来,一会儿做点开水,泡点干粮吃。”
正说着,赵毓听见有脚步声,扭头,才看见文湛和裴檀他们。
两年前他刚回雍京,用崔珩的话讲,这些年在外面野惯了,一身混账气还没褪去。
那一天,也是在猎宫。
他见到裴檀,不过是裴檀叫了他一声王爷,他就不干了。直接犯浑抱住人家的大腿干嚎,要不是崔珩死活把他拖走,当时还真不知道怎么了结。
为此,崔珩骂了他一晚上,“你在外面混账惯了,那个劲头一上来,不给身边的人留一点颜面。我实话跟你说,他后悔了,他早就后悔了!当年他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他以为先皇禅位,他新皇登基,一封诏书,说几句上皇子息凋零,他想要兄友弟恭的鬼话,就着改元大赦天下还有所有人还记得你是祈王的时机就可以把你的王爵恢复了。没想到最后你离开雍京,一走这么多年,现在连个恢复王爵的由头都没有。今天这事直接就戳了他的心窝子。既然决定回来了,就别再犯浑。这里是雍京,不是你野惯了的西疆十六国!”
说实话,他看见裴檀也感觉挺尴尬的。
“裴公爷。”赵毓这次开口斯斯文文的,“好久不见,一向可好?”
裴檀怕他再犯浑,直接躲到一旁,“好,都好,您也好?”
“上次的事情实在对不住。要不,改天您得空,咱们回雍京我请您喝酒,算是赔罪?”
“不用!”裴檀一下子感觉自己拒绝的有些决,“上次是我不对,不应该称呼您,……,既然是我不对,没脸让您请喝酒。”
赵毓知道裴檀是不会喝他的酒了,也就笑笑,不再说话。
文湛过来问他,“很不舒服?”
“刚才在吉王那里没敢吃东西,胃有些空。不用再麻烦御医大半夜的跑过来了,我自己弄点东西吃就好。”
“不用御医也可以,你别吃那些野草。我那有些蜜丸,给你吃。还有,让他们煮点汤面,大家晚上也都吃一碗,不麻烦的。”
“嗯。”
文湛冲着柳丛容点了点头,柳丛容赶忙下去吩咐。
黄枞菖这边泡好了热茶,给文湛他们都端了过来,文湛就坐在一旁,不说话,看着他们。
裴檀命人将几口箱子抬进来,打开其中一个,拿出来一封卷轴,在大案上铺开,正是敦煌的地图。
他看了看赵毓,真不知道要称呼他什么。
“您看看?”
“好。”
赵毓的确对那里的地形即为熟悉,并且他对于绘制地图也很有建树。他看了看,这封地图是兵部派的人专门绘制,大致上非常准确,他只是指着其中一点说,“鄂勒而呼伦河改道了,现在它向南移了大约二十里,直接倒巴鲁孜山脚下。”
裴檀连忙让侍立一旁的司礼监小太监将赵毓说的更改标记下来。
赵毓又看了几封,问裴檀,“这里面有些地区是有暗河的,不常驻西疆并不知道。如果以后大军进驻西疆,可以沿着暗河行军,这样不会断了水源。如果裴公爷不是很着急,我明天白天再给您一一标记出来,您看行不行?”
裴檀看了一眼文湛,他看皇帝没有反对的意思,于是,连忙点头,“好。”
此时,赵毓指着一张地图说,“漠北王庭还要再往北一百里,这里如今是荒地了。”
裴檀听着心中一动。
他将自己的手掌横着放在地图上,“漠北王庭距离大郑边境已经很远了,中间还间隔着须臾沙漠,您也去过?”
赵毓的手指沿着边境画了一条线,“这里说是大郑的疆土,其实是三不管地段。各国军队纷杂,多个地方都经历过拉锯战,民不聊生。所以,整个这一大片土地的归属权都很混乱,不一定要到漠北王庭。”
裴檀点头,“嗯,原来这样。”随后,他又问,“听说,您在冉庄遇刺,您从刺客身上拿回来一件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