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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有宗庙,尔无绝世?”

赵毓摇头,“大郑宗庙万载千秋,可惜,当初拿到‘尔无绝世’这封承诺的家族千年之前就成为灰土,如今只有这么一块名不副实的铁板放在寺庙中,让一些没有家室的绝世之人守着。”

“诡异,诡异。”

空镜寺有万亩良田,就在后山。

此时是深夜,站在山门中,极目远望,也未见边际。

赵毓低声问文湛,“和尚难道不都是托钵乞食吗?”

“不一样的。”文湛回答,“这需要看寺院的戒律,有些修行必须托钵乞食,有些修行需要身体力行,衣食自足。空镜寺是后者。寺庙有田地,僧人需要潜心修行,轻易不会出山门。”

住持安静的引着皇帝与赵毓他们进禅房,暗影卫其中四人跟随。

其实,不怪赵毓对于这些事情无知。

他在毓正宫读书的时候,皇子的正统教育是‘外儒内法’,即使他的天性再乖张任性,不服管教,不爱读书,也不会有侍读学士有胆子把他往别处引导。

等到他长大之后也对佛老之说有兴趣了,那个时候,先帝对于佛经上恢弘华美的说辞感觉到空洞,对于修来世表示厌烦,转而去修仙打醮,于是大正宫开始弥漫出一片香烟缭绕,紫檀馥郁的氛围。

彼时,天命,鬼神,风水,聚气,占卜,问卦,外加炼丹修炼长生不老,重新布满了宫廷,再加上这些东西与程朱陆王的学说如此相近,那些读书人、士大夫、理学大家们也开始在‘格物致知’之外,开始相面算命,预知天命,回老家按照风水之说修房子,移祖坟去了。

赵毓对于老庄鬼神知道的比佛陀要多的多。

等他到了西疆,那里长年战乱,部族繁杂,人们忙着休养生息,生儿育女,攻城略地,放牧牛羊马匹,根本没空读什么‘内圣外王’的圣贤书。

西疆部族们信奉的神明从长生天到几万年人迹罕至的圣山大树;从极西之地传来的十字教上的圣人到沙漠上成精的马匹骆驼;从传说中可以生育百子千孙的祖宗到雕刻在崇山巨石上残破的佛陀;甚至还有一个部族对于一切风雨雷电都顶礼膜拜!

晴空万里的时候,他们只是面对长生天跪拜,然后念两句经文,以祈平安,等到狂风骤起,暴雨如注之后,旁人连忙赶着牛羊群躲避,而他们则欣喜若狂的冲出帐篷,在大风大雨中幕天席地、狂奔乱跑!

总之,赵毓见多了这些,心思就活,再加上他本性又乖张,他对于十六天魔舞的兴趣更甚于佛经上精妙的谒语。

空镜寺的住持看着很年轻,身上的破棉袈|裟已经看不出底色。

此时,禅房中,他正在烹茶。

赵毓凝神静气的看了一会儿,忽然问他,“住持长老,您是不是掐指一算,知道我们今夜上山门找您化缘,所以,您特意从箱子底找出这么一件破乱袈|裟穿在身上,好让我没脸开口?”

闻言,年轻的住持拿着粗陶茶器的手指都凝固了。

“祈王爷,多年未见,你还如当初一般,半点未曾改变。”住持长老静悠悠说完,斟了两盏清茶,一盏放在文湛面前。

听到这句极其蹊跷的话,赵毓仔细看了看大和尚的面相,赶忙揉揉眼睛,又认真瞧。

他的眼睛珠子都要快贴在大和尚的面皮上了。

“老二?”赵毓惊语,“你还活着?”

这位看起来已经涅槃过的主持大师,居然是先帝二皇子、原宁王摇光!

说起来,二皇子摇光同赵毓也算是总角之交。

他们小的时候一起在毓正宫读书,当时二皇子摇光跟从他母妃修佛,每天只吃素,赵毓的食盒里面全是他娘亲手烧的红烧肉,不是御膳房出的,所以格外香甜。

中午的时候他们在一起吃饭。

当年二皇子毕竟年幼,对佛祖的诚心还不够抵御一块红烧肉的诱惑,可是他母妃派来的小太监就在眼前,眼定定的看着他,他也不敢随便从赵毓碗中夹肥肉,于是只能沉默的吃着自己的素斋,一不小心,米饭卡在脖子里面,咳咳咳,等到大家手忙脚乱的拍前胸,打后背的帮他顺过气来,那粒饭粒就从他鼻孔里面钻出来了。

二皇子的母妃吓坏了,勒令二皇子不能再和赵毓在一起玩,连吃饭都不让在一起了。

其实他们谁都不知道,当时赵毓偷偷喂给摇光红烧肉吃,摇光吃的很香。

过了年,二皇子的亲娘要带他到很远的地方修佛,而皇妃自己也要了却尘缘,坠入空门,美其名曰‘为国祈福’。

当年先帝摆出了盛大的依仗相送,并且相当恰到好处的表现出雍容华贵和对皇妃‘为国献身’的钦佩,感激以及依依不舍之情,镐川之滨的相送,颇有‘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的凄凉,众位大臣看了,都不免落泪,还默念着——多情自古伤离别。

当年文湛才六岁,却因为是储君,一直站在先帝的銮舆旁边。

他看到了那是还是皇长子的赵毓。

那时,赵毓没有穿皇子的服色,也没有带皇子仪仗,很多人不知道他的存在。

当年赵毓一直看着摇光离开。

他不明白,为什么摇光要离开,为什么大家要分离?

为什么人会有聚散离合?

如果没有分离,大家就会热热闹闹永远在一起,多好!

赵毓问先帝:

——“父皇,你为什么要把二弟的娘送给那些大和尚们做老婆?连带着把二弟也送给人家做儿子?这娶老婆生儿子就好像是父皇你买了地,你自己耕种,累死累活,气喘如牛,好不容易耕了地,撒了种子,结出瓜果梨桃,自己还没有享受几天呢却送给别人了……”

原来在赵毓心中,做尼姑就是于和尚成双成对。

先帝当时正在喝茶,一口水呛到嗓子里面,茶水泼到脚下,吓得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李芳连忙拍皇上的后背,一直追问,用不用唤太医过来。

先帝气的指着赵毓直骂:

——“不肖子,赶紧滚下去,朕今天不要再看到你!”

最后,不忘口气软缓的来一句:“你明天晚上再过来吃点心。”

从那之后,二皇子摇光一直在五台山带发修行。

后来,他又回了禁宫。

摇光的脾气那个时候就变了,他就和那三千诸佛,诸般繁华一模一样——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在赵毓看来,这个人说好听点,是他不是凡人,有灵气,说难听点,就是他脑子有病。二皇子披头散发念佛经,看完之后大笑四声,接着就把自认为精妙的地方一页一页扯下来,扔的满地都是。

那些佛经都是用天城文写的,一个一个字都是曲里拐弯的,长的跟天坛北墙根儿卖的鱼虫一样,除了摇光和他那个从小修佛的皇妃妈,整个大正宫就没有第三个人认识。

后来不知道怎么地,摇光彻底失去了踪影。

一直到十四年前,宁王领了先帝圣旨,领兵回京勤王,众人才知晓,这位受封边疆,驻守宁州的宁王居然是二皇子摇光!圣旨被赵毓偷换了,当年带出雍京城的,仅仅是一封用胶漆封死的白色卷轴。宁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的兵马强度黄河,重兵围住雍京城。此时,先帝却下诏退位,将帝位传于太子文湛,诏书上甚至明示,雍京城外宁王兵马无诏入京,等同谋逆,号召天下共讨之。从那之后,宁王下落不明。有人说宁王逃匿了,有人说宁王被裴檀亲自斩杀于镐川之滨,也有人说,宁王携爱妾泛舟五湖上,学范蠡西施一般。总之,传说的纷乱复杂,彻底掩盖了真实。

此时,赵毓再次看见摇光,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宁王,也不是当年的二皇子,此时的摇光已经彻底剃度,皈依佛陀,成为空镜寺的住持大师。

只是,他们见面,却又是如此的怪异。

摇光是真真正正的皇子,却平淡的称呼赵毓这个先帝假儿子为‘祈王爷’;而赵毓,这个曾经冒牌的大皇子则称呼摇光这位皇子为‘主持大师’。

难道,事在人为之上,当真有天命?

不然,为什么,人总是被看不见的命运拨弄着,蒙着眼睛乱走呢?

“大师,我不是什么祈王爷,我是赵毓。”

“还是称呼你为祈王爷吧,这个称呼当中有几分儿时的情谊在,不然,……”住持将面前另外一盏清茶,轻轻推到赵毓面前,“你我就是仇敌。”

现在,摇光不再是先帝二皇子,也不再是宁王,却是空镜寺的住持摇光。

他的名字居然依旧。

摇光知道皇帝与赵毓过来的目的是什么,他将寺庙的账目取出,赵毓仔细看了一遍,有些吃惊。

“果然,上得山门一趟,长八方见识。”

赵毓原本以为空镜寺仅仅因为拥有万亩土地而家底雄厚,没有想到,这里以典当、拍卖、借贷和彩票这四种方式已经积累了大量的白银,其中几家当铺在雍京城都很有名气。

住持摇光问他,“二百万两现银,够吗?”

赵毓摇头,“昨天足够,今天不够。现在雍京银价飙涨,自古以来户部没有开仓放银的惯例,所以这件事情他们不能做。但是,不能任由银价这样涨下去,总需要有人放银压银价。住持大师,您手中有多少,我都要。”

摇光却看了看文湛,他被迫在空镜寺中剃度出家,就像被困在牢笼中一般,也是多年未见文湛。

他们是真正血脉相连的兄弟,此时面对面坐着饮茶,却是,一如既往的陌生。

“千年皇家寺院,多年惨淡经营,才留下这些家底。”摇光问赵毓,“祈王爷,难道你想把祖宗留给子孙的福报全部折损在雍京这一次白银之役?”

赵毓摇头,“我只说开仓放银压白银的价格,我可没说让空镜寺倾家荡产。”

摇光微微皱眉,“怎么说?”

赵毓,“雍京西城有赌|盘。一群手持重金的豪族在那里赌银价的涨跌,只要十分之一的现银押注就好。以现在这个行市,赌涨,一赔二;赌跌,一赔十!只要我们手中有足够的白银,这边开仓放银打压现银的价格,那边下重注买白银价格跌,只要打下白银的价格,不但不会赔钱,应该会狂赚一大笔。我不担心别的,只是担心,佛祖是否甘愿赚这样的缺德善缘?”

将要到三更,夜空开始落雨,山上格外阴冷。

寺庙的膳食所准备了素斋,山药和蘑菇炖的香米饭,新做的豆腐,还有开水烫的初秋生的一种小青菜。最后放在瓷盏中的则是清茶汤,这也是后山一个不起眼的小山窝中种植的茶树,炒制的清茶,味道与狮峰龙井无法比拟,这里的茶带着一丝丝的清苦味道,仿若常伴古佛之旁那一代一代寂寥的身影。

这顿斋饭,赵毓吃的心不在焉。他只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

文湛端着碗,一口一口,慢慢咀嚼着。

“摇光,他,……”赵毓支吾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文湛,“你想知道,他为什么会活着?”

赵毓点了点头,“嗯。”

文湛,“他又没有犯大错,活着就活着吧。”

“可是,他知道先帝写过诏书。”赵毓,“先帝他,想要废黜你的太子之位。如果有人知道这封诏书曾经存在过,会对你有不好的传闻。”

文湛淡淡喝了一口清茶,“他知道就知道吧,也没什么。”

随后,他给赵毓夹了一块豆腐。

“他的名字已经死了,无论是先帝皇子,还是宁王,都已经不复存在了。如今的他,仅仅是个永生永世无法下山的住持。他,活着还是死了,又有什么区别?”说这话的时候,文湛的声音如同茶汤一般,清澈见底,却是苦的。

赵毓忽然记起几个时辰之前,在诏狱,崔珩也说过:

……

“不一定。景氏这个儿子,即使是假的也有用。杀了他,坐实了景氏谋逆的罪名,并且宣布景氏一族男丁具亡,烧毁景氏的族贴,如此这般之后,景沢也好,景庴那个遗腹子也好,全部都与死人无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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