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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熙十四年,正月十四。

雍京北,谢翾飞别苑。这是一座荒凉的犹如《聊斋》中狐狸坟茔一般的园子,它坐落在洛山脚下,周围景色壮美,显示着天公这个神匠不凡的技艺。

春夏雨水多的季节,从这里可以看到山顶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如今隆冬正月,这流水是看不到了,人站在洛山脚上,抬头,几乎昂折了脖子也就能看到巨大的冰柱倒悬于高山之巅。

谢府别苑中有一间木舍,厚重的雪压在顶部,像一团新出蒸笼的包子。

木舍中没有任何桌椅,事实上,这里没有东西。地板上铺着一层龙骨,其上再压一层厚实的松木。

赵毓和谢翾飞一个人一个蒲团,他们端正坐好,正在闭目冥想。

旁边一个小童,正在用静谧的声音念着《道德经》——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

还有熏香,——冰片加上茶花的味道,让木舍中充斥着提神醒脑之外,还有一丝芬芳。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有人开始打呼噜。——呼,zzzz~~~~~~~~

忽然,一把戒尺劈空而落,——直接砍在赵毓右肩膀和脖子之间最厚的那块肉上!

赵毓双眼圆睁。

他费尽全部力气,才没有把更加丢脸的那一声“啊!”喊出来。

这一把戒尺暴击犹如醍醐灌顶,赵毓动了动脖子,顿时觉得木舍因为门窗不严而灌进来的西北风都像是无穷无尽的真理和警世名言,当然,这些东西出自谢翾飞老爹谢冬荣那颗智慧的头颅中。

谢冬荣手持戒尺,站得很直,他居高临下看着赵毓急忙调整坐姿,片刻之间,赵毓就从一个坏学生成为了一个苦修者。

傍晚。

谢翾飞把赵毓从蒲团上扯起来的时候,他们两个成了一对儿瘸子。

“父亲说你今天清醒了三个时辰,令千金这个学生他收了。至于另外一位罗小草姑娘,则因为底子太薄暂时无法跟从我父亲读书。她可以先入我们家学启蒙,以后看看资质和用功程度再说。”

“翾飞,你救了我一条命,胜造七级浮屠。”赵毓伸手敲打自己僵硬的腿,“令尊大人以酸儒那一套测试我的定力,实在太狡猾了。”

“我父亲毕竟是儒生,再怎么离经叛道,也顶多到’知行合一’这一步,再往外,他就需要好好想想了。”

“我知足。令尊大人毕竟不是走一步摇晃三次,甚至逃命也四平八稳踱着四方步的那种酸秀才,我知足,特别知足。”

谢翾飞,“赵兄,您这三次知足,好像很言不由衷。”

赵毓连忙打哈哈,“哪有的事儿?”

这是赵毓在谢翾飞的第三天。

第一天,赵毓在谢冬荣以一种老二摇光那种生无可恋的语调幽幽讲述着“盖天下之大利,莫如定;其大害,莫如争。”的时候睡过去了,于是,他直接被扫地出门。

第二天,谢冬荣讲述的是“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赵毓能勉强支撑过一个时辰。第二时辰,谢先生又开始“定之以天,争乃不生”了,周公不可一世般的降临尘世,将赵毓抓去下棋。他觉得以后要是有空,一定要把谢老先生扯上空镜寺。谢东荣与摇光双“生无可恋”对阵,不知输赢胜负。

第三天,谢冬荣自己放水。他只让赵毓与谢翾飞枯坐冥想,如果此次赵毓能挺过去,他就收下赵家的那个姑娘做女弟子。赵毓勉强不负所望,终于谢东荣收下了赵格非,并且让她一开春就到他的书斋去读书。

赵毓跛着脚上马,还没坐稳,双手一扯缰绳,策马回城。

下山之前还要趟过一条河,雍京北边这里遍布温泉,溪水流淌出地面还带着水雾,在被厚雪覆盖的河滩上竟然造出了一种冷酷仙境的幻觉。

河水旁是千树白梅。

赵毓抽出腰间佩戴的胁差,直接斩落一束白梅,用披风小心裹住,带回大正宫。

在这条河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村落,很小,甚至没有正式的名字。它在雍京向北延伸的要道之上,南来北往在这里歇脚的人很多,他们都管它叫做“肥肠村”。村口有个老头儿在自己三间破瓦房前面支了口锅,每天熬煮两锅肥肠。可以配汤面,也可以和米饭,还可以就着馒头大嚼。

程风要了一碗肥肠面,吃饭的时候,他的一只手一直紧紧抱着怀中的包裹。等他吃饱之后,放下十个铜板,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到他,他这才略微安心,拎着包裹继续赶路。

——“程风,没用。他们官官相护,你赢不了。”

耳边又响起来昨晚那个异族人的警告。那个人戴着风帽,站在破庙廊檐的阴影下,像个噩梦中出现的幽魂。

他的脸消瘦而冷硬,还有一双蓝色的眼瞳,如同坟地上的鬼火一般燃烧着。——洪丁,一个从西疆逃过来的人,未死的怨鬼。

“我知道你包裹中冤状上的人是谁,如果你想扳倒他,只有一个办法,……”

“把事情闹大,越大越好。”

“明天就是上元灯节。”

“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程风看着眼前,大路已经封冻,尽头就是雍京城。

大正宫。

夜里又开始下雪。

从去年开始,尤其是从去年夏天开始,雍京的雨水不要钱一般的狂洒,事实上也的确不要钱。幸亏这里的河道不是很多,如果这样连绵的雨水泼洒在云中,整个黄河都要愤怒了。

入冬之后,雪开始代替雨,持续覆盖雍京及周围的土地。

——瑞雪兆丰年。

大家都这样期盼着。

赵毓捏着白梅花枝进的寝殿,“我走了七八天,你们这个年过的怎么样?”

文湛,“还不都那样。幸好,今年不用掰着手指数着你回雍京的日子。胳膊怎么了?”

清早赵毓被谢冬荣那一戒尺打过的地方有些疼。寝殿中烧了地火,熏炉中燃着上好的木炭还有熏香,不冷。文湛解开赵毓的棉袍领口,敞开上身,这才看到他的肩膀有些青肿。他让黄枞菖端过来药膏,给赵毓揉捏上药。

文湛秀致的眉皱了一下,“戒尺?”

赵毓,“谢老头儿性格古怪,不闯过他这一关,格非和小草都没书读。”

文湛,“换先生。现在雍京读书人有的是。”

赵毓摇头,“别的先生只教女则女德,把好好的一个大姑娘养的像被阉割的骡子,残阵剩饭、干草料都吃得下去。哦,这么说也不对。骡子天阉,真没挨过那一刀儿。这里我是说性子,要是姑娘真成骡子了,估计连口干草料都吃不上了。谢老先生虽然性格古怪,可是这也是一个好处,就这个好处,让我再跑过去程门立雪也值得。”

文湛见他不在乎,忽然低头,在赵毓另外一个的肩膀上咬了一口。

“啊!”

鹧鸪殿的温泉中,水雾像屏障一般,将汉白玉垒砌的水池与外人间隔开来。

赵毓手脚缠在文湛身上,被他托住腰身,起落沉浮。白梅的花枝被赵毓攥在手指尖,绞扭着,馥郁的幽香随着热水暴烈的飘散开来。

“轻点儿,……,这才几天不见,怎么像头饿狼?”

文湛的手指重重碾过赵毓的嘴唇,红艳艳的,像是熟透被捣烂了的樱桃,似乎封入坛中放一放,就是最好的樱桃酒。

贪婪的亲吻持续着。

终于到了最后。

赵毓喘了半天,才有力气说,“明天是正月十五,南城朱雀大街上有灯会,咱们去看看?”

他的声音带着嘶哑和慵懒,还有耳鬓厮磨的火热,——像火种,一下燎起荒滩上的烈烈之火。

赵毓就像一张宣纸,被人恣意挥毫泼墨。

一笔一笔。

刚则铁画,媚若银钩。

次次力透纸背。

赵毓脑子都是浆糊了,还不忘明日是上元灯节,他用力向旁边歪了歪头,躲开浓烈的亲吻,才能在夹缝中问一问,“灯会,去,……,不去?”

“听你的。”文湛的声音,如同火焚。

赵毓的手指抓的有些过分,将白梅花枝扭断了。

第二天一早,他听见文湛起身,迷迷糊糊的问了一句,“没有朝会还起这么早?”没人回答他,就是有人把他的被子压了压。

赵毓真正醒过来的时候,先是觉得香,他起身,用手指把双眼支撑开才看清楚,——殿内有一个大铜暖炉,它旁边是一个修长的银瓶,里面插满了白梅,像雪一样白,也像雪一样冰,花瓣都是透明的,却被炭火催生了幽香,顺着暖意,向赵毓这边徐徐飘来,他不禁打了个喷嚏。

赵毓,“怎么有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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