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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伊。

——‘希望’。

她清楚自己的身世,西疆遗孤,有一双碧蓝色犹如天空一般的眼睛,与她的母亲一样。她已经死去,受尽屈辱,死无葬身之地。在雍京这里,双瞳是碧色,就是罪。‘蕾莎’是她逝去母亲的名字,在她们故国的语言中,那是‘绝地尽头的花’,代表着‘来世’;而她自己,则是‘今生的晨星’,寓意着‘希望’。

谎言。

——‘我们’是没有‘希望’的。

珊伊不是郑人,虽然在雍京出生,在雍京长大,还有一半郑人的血统,却不是郑人。

她几乎不会说郑语,功课很难。

雍南公学的孩子们来自三教九流,大多是下九流,大抵都是文盲,先生刚开始启蒙的时候,也颇为费力。除开那位姓崔的落魄书生因为年轻,没有太多的耐性,其他的老夫子们用滴水刺穿雍京城墙一般的韧性,恨不得把一个字来回讲八十遍,似乎,连书院的猫猫狗狗都能子曰诗云了,……,可是,她依然不会。

“不懂?”赵毓第一次在书院见到珊伊,问了问她功课的事,知道不太好之后,就对梁十一说,“没事。老梁,以后每逢一、三、五,七,这丫头留在书院多读一个时辰的书,晚上就在这儿吃,我教。”

赵毓懂高昌语,他为她讲解功课,他安慰过她,“读书就像长肉,只要坚持不懈的多读,犹如一碗一碗的吃肉,终究会读会,也终究会成猪。”

这个男人说高昌话的时候,声音与平时不一样。赵毓的雍京官话明朗、干爽却带着一丝丝的绵软,透着金尊玉贵的味道;可是他的高昌话却显得有些沧桑,犹如胡杨,即使已死,也倔强干枯的屹立在黄沙之中,带着杀伐与永恒的气息。

此时,赵毓把崔珩给他整理好的《三字经》摊开,用手指一个字一个字的给珊伊指点,随后用高昌话再给她解释一遍。

“玉不琢,不成器。这句话讲的是一块玉料,即使底子再好,也要动刀斧,不然无法成为大器,只能是废料,人也一样。”

“我们先秦有一位圣人,曾经曰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赵毓说的有些太顺口,他忽然记起来,面对的是珊伊,而不是其他学生,这个女孩子不懂这些之乎者也。

“总而言之,就是想要做成大事,成就自己,不经历磨难,是不可能的。磨难是渡人的河,是剔骨的刀,就像一口锅,把人放在里面熬煮,最后皮开肉绽,筋骨断裂,只要不死,终究可以成大器。”

说着,他抬头,看着珊伊,“懂了吗?”

“不论是谁,只要在那口锅中熬过去,就能成大器吗?”珊伊用高昌语问他。

赵毓摇头,“当然不是。”

珊伊看着他,赵毓的面容清秀俊美,可是他的眼睛却犹如两个深不见底的石脂水田,黑黢黢的。

赵毓,“被雕琢的只能是玉。”

珊伊,“如果不是玉呢?”

“涅槃,或者毁灭。”赵毓声音轻描淡写。

“阿依,您听说过‘彼岸天堂’吗?”

珊伊问这句话的时候,甚至有些虔诚。阿依,是高昌语,‘先知’的意思,也是大郑语言中的‘先生’。

离得近,珊伊能看到赵毓的鼻梁。

那里的皮有些薄,盖不住其下的血肉,此时,外人可以看见他鼻梁上一根一根纤细的青脉,流淌着血,犹如淡淡的丝。这样的人就如同波斯传来的珐琅瓷,用上等青金石做釉,烧造而成,脆弱到似乎一根手指轻轻一碰,就能碎裂,完全没有雍京西市西疆人流言中那毁天灭地‘魔神’的一丝一毫的痕迹。

——就是他,杀我族人,毁我故土,让我们犹如牲畜一般漂泊在雍京,像族人传说中受到天神诅咒,生生死死,不得安宁。

——就是他吗?

“我当然听说过。”赵毓正在收拾书本,“西疆十六国所有传说中最终的归宿。”

他在西北十年,经历过无数次战争,见惯了尸横遍野的惨状,也听过无数遍那个歌谣,佐以胡杨木雕刻的长笛,悠扬悲怆:

那里没有悲伤,没有死亡,人们生活在布满鲜花的绿野上,土地中蕴藏着蜂蜜,河流中流淌着白色的牛乳,阳光照在身上是暖的,风都是阿月浑子果实的味道。那里就是天堂,是我们祖先的天堂,彼岸天堂。

珊伊,“阿依,您相信那里真实存在吗?”

赵毓,“不信。人死如灯灭,死了就是死了,没有天堂,也没有地狱。人这一辈子无论好坏,只有这一次,就好像拉莫孔雀河的花,无论鲜活美丽还是卷叶蔫坏,落土之后,都不可能开第二次。

“等过一年,你把我们眼前这些读熟背过,先生会教你真正的儒家圣贤的典籍,《论语》。里面有一句话非常好,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要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看看眼前,看看当下。传说中的天堂再美好,也不如吃到口中的一块红烧肉实在,小姑娘。”

在雍南公学中,珊伊毕竟还是太扎眼。

玉芳的儿子秦冀从小在花街柳巷长大,虽然依旧穿着裙子,却是正经的男孩子,吃的多,力气大。他正经功夫不会,抠鼻挖眼踢人下阴的勾当没少学,平时三、四个坏小子都近不了身,赵毓就让他多关照珊伊。

秦冀不乐意。

因为,珊伊是第二个把秦冀打到满地找牙的孩子。

第一个孩子,就是黄槿。

那天是一场混战。

那些老夫子们胡子翘的老高,似乎随时都会背过气去,“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可是赵毓却靠在廊柱上抱着手臂看着他们打。暴雨,雨水把院子的土地浇成泥泞,他们就在里面滚来滚去,像野性难驯的马驹子。

为了什么打成这样,赵毓根本没有问。原因大抵不过是互相鄙视出身。这三个孩子:被剥夺土地没有家的少女;出身风尘却侥幸没有入贱籍的男孩子;还有一个战败异族的遗孤。怎么看,怎么算,都是天涯沦落人,都应该同病相怜。

等他们实在打不动了,赵毓让后厨从灶台上端下一直炖着的大瓦罐,并着三个钵盂,“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打破头?一碗卤煮泯恩仇。”

从那之后,他们三个成为朋友。

珊伊在学堂中一直有黄槿和秦冀相伴,散课了,梁十一自己来,或者派家奴来接。总之,赵毓没有让珊伊有落单的时候,哪怕一眨眼的功夫都没有。

崔珩问的话是,“这么上心?”

“如果出了事,我没法向梁十一交待。”赵毓对崔珩这么说,“去年老梁为了我的事被打烂了屁股,养了一个多月才下了床,我不想再给他找什么麻烦。”

崔珩,“你收这个孩子入公学,究竟为了什么?”

赵毓反问,“不是你的人情吗?”

崔珩右眼皮跳动了一下,他心中闪过一句老话‘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可是学堂中朗朗读书声音又把这个愚昧的想法压了下去。

“老梁给我拿了腌肉,我吃着还不错,就顺带着提了一句。你要是觉得这个丫头难弄,直接给老梁踢回去就得了。”

赵毓,“倒是不难弄,就是,……”

崔珩,“承怡,你说这个西疆丫头和老梁是个什么关系?”

赵毓又反问,“什么什么关系?”

崔珩,“老梁那个指挥使的差事丢了,是他自己辞的。”

赵毓,“哦。”

崔珩,“官面上的理由倒是很堂皇,其实就是为了收养了这个丫头,狼崽子不再信任他。他们这些给狼崽子做狗的,如果失去主上的信任,就是死路一条。所幸,这一次,狼崽子留了一丝善念,没有赶尽杀绝,只是让老梁丢了差事回家赋闲去了。如今穷是穷了些,不说他,正经做官的哪个不穷?朋友接济一下还能过活,我只是不明白,他和那个丫头究竟是个什么关系,为了她能做到这一步?我身边有西北回来的人,他们说西疆的婆娘都有妖术,等闲凡人让那双湛湛的眼睛盯上,不死也得扒层皮。老梁那个傻蛋,别被人下了蛊。”

赵毓,“那孩子今年才多大,老梁对她能有什么想法?不过正月十五的一丝善念,留下一段缘分而已。”

崔珩,“你收她入公学,究竟为了什么?”

孩子们正在描红。

珊伊从书桌上抬头,看见赵毓正站在廊檐下,同那个姓崔的落魄书生讲话。

下雨了。

初春的雨像柔和丝,自天空飘落。

赵毓像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微微回头,看了看学堂里面。此时的他很普通,就是一个郑人书生,只是,珊伊觉得他像极了母亲吟唱的歌词,——圣山上柔和的白云,天山上融化的雪水。

如果,他笑了,也许更像。

别人不知道。

赵毓单独与她对视的时候,从来不笑。

她知道为什么。

赵毓回崔珩,“西疆有位传经的高僧,我同他聊过三天三夜的天,他说我大郑圣贤无数,教化万千,这是比兵戈更柔和,却是更加强悍的征服。”

“我想试试。”

梁十一差事丢了,人也搬了家,到了南城,这里房租子便宜,可以花少一半的钱租到一整个院子。

这天谷雨。

赵毓登门的时候,梁十一有客,在正北房招待他们,而梁家的老仆在后院收拾猪下水。

“这是崔侯爷派人送来的吃食。”梁老仆就着一个木盆,正在洗猪大肠,“洗干净,煮好了,正好卤着吃。”

赵毓看着这一盆子血淋淋的,就挪了一个马扎子,坐在一旁,手指裹着破布夹起来一根火钳子,拎过来个猪蹄,开始烧猪毛。

“老崔这人也是,怎么不送两块猪后座过来。”赵毓同梁老仆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整肉送人好歹能拿的出手,也好收拾。”

“崔侯爷是好心。”梁老仆干活,头也不抬,“这些下水不值钱,不会有人盯着告状。”

赵毓烧完一个猪蹄,扔到一旁,问了一句,“老梁丢了差事,怎么客人还这么多?他原本就人弃鬼嫌的,怎么,不在北镇府司当差了之后,人缘就变好了?”

“今天来的是南镇抚司的人。”梁老仆平淡的说话,“赵老爷可能没听说过那里。北镇府司是鹰犬,南镇抚司是扼住鹰犬的嚼子。”

梁十一这位老仆是他从死人堆里面刨出来的。

那些事说出来都是陈词滥调。

千年来,却一遍一遍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仿若轮回一般。

总的来说,就是三个词:

大灾。

贪官污吏发财。

死许多人。

那一年中原大旱。

地方官不思抚恤灾民,反而打朝廷赈灾粮的主意,他们把这些救千万人活命的粮食高价转卖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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