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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毓到尹府的时候,夜深月升,大和尚已经开始念经。
尹府的小厮伺候他洗手洗脸,也净了口,还换上一身干净的棉丝长袍,他到院子中,找个角落坐了。
院子很静谧。
几盏青灯,燃不亮夜幕。
赵格非跟在尹夫人身旁,跪坐在蒲团上。
她的旁边是一个小沙弥,手边放着一个紫铜钵盂,一段经书念完,就用铜锤敲打一下。叮,声音纤细而悠长。
绮罗,与他是夫妻,更是知己。
这是一位极有气度的女子。她生为“藩镇女”,有显赫的血统,更有沉重的枷锁。
大郑礼教森森,宗法严明,女子生而有罪。
不说那些在尘世中翻滚挣扎的苦命人,即使是世族女子,看似繁花似锦,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一生注定以家族利益为重。世家大族是华美的牢笼,困在其中,就算幸运中的幸运,联姻觅得佳婿,平顺的一生似乎除却相夫教子、侍奉公婆之外,再无用武之地。
可绮罗却硬是凭借自己那颗慈悲的本心,在兵荒马乱的西疆追随父亲尹名扬,建功立业,悬壶济世。
可惜,天不假年。
忽然之间,赵毓感到眼角有些湿。这些年实在太艰难,他却很久没有真正大哭一场。赵毓也有些纳闷。明明小的时候是个小哭包,动不动为一点小事儿就闹的呼天抢地,鬼哭狼嚎,如今真正经历风刀霜剑之后,人却成了木块石头,真到了伤心之处,有泪也不轻弹,其实也是弹不出来了。
赵毓察觉手中被递送了一方丝帕。
浓重的香气,玫瑰香麝。
他用丝帕擦了擦眼角,就着明灭的烛火,看到身边的人。
极诧异,赵毓几乎要叫了出来,却硬生生压住了声音,用虫子振翅一般的声音嘶嘶的问,“文湛,你怎么来了?”
“放心,我不会去你那位先夫人跟前上香的。” 文湛淡漠的回答,“给你送一块手帕,完了,我就回宫。”
“专门送一趟手帕?” 赵毓更惊诧了,“陛下,您可真闲。”
文湛,“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
赵毓,“……”
皇帝的声音不似念情诗,却如同念圣经贤传,居然有些淡淡的金声玉振之感。
好半晌,赵毓才找回自己的舌头,说,“陛下,真应该让黄枞菖好好清理一下您的书案,您案头那么多军国大事,怎么还有空地儿放着这些民间话本。什么乱七八糟的歪诗,都让您看了去。”
文湛念完 “心知拿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 就在赵毓嘴唇上轻轻亲了一口,却带着贪婪,然而,又极克制。须臾之间,文湛割断自己渴望,就着夜色的遮掩离开了。
来无影,去无踪。
如果不是手中这一方手帕,赵毓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梦。
只是香气不去。
萦绕着,如同蔓藤。
夜里,尹名扬撑不住,到后面休息。
赵毓送他过去,尹徵也跟在身后。明堂中,尹名扬没有坐主位,而是坐在靠着窗子的一把太师椅上,赵毓坐他对面,尹徵站着。下人奉了茶,尹徵亲自端着给尹名扬,“爹,姐夫,你们说话,我去前面看看我娘。”
“尹徵。” 尹名扬拿过茶碗,“你留下。”
赵毓喝着茶,忽然停嘴,一抬眼睛,看了看尹徵,用眼神示意他在一旁安静坐着就好,随手,将茶碗放在手边的桌面上。
尹徵坐好。
尹名扬让人把明堂的门关上。
静。
令人不安的静。
好半晌,尹名扬对尹徵说,“书柜那边有个暗格,按下第三根铁木,里面有个黑檀木盒子,你拿过来。”
尹徵有些疑惑,不过还是按着他爹说的做了。不一会儿,他捧着一个黑色檀木盒。
尹名扬让他放在赵毓手边,对他说,“你打开它。”
赵毓打开木盖,里面是一个手串。海南黄花梨做的,手串上用黑色丝线缠了金丝打成络子,缀着一块羊脂玉雕刻的玉牌。
上面大篆雕刻着——“承怡”。
这是祈王府的旧物,也是祈王承怡曾经的贴身之物。
赵毓从木盒中拿出来那手串,似乎它的主人从不离手,已经被磨出玻璃底,木串如同琉璃一般通透。
它冰冷冰冷的,却带着一股奇异的香。这种香气来自遥远的异域,像是沙漠中升腾起来的幻境,覆盖了战场,那里埋葬着无数血肉。似乎,剥落掉那层丰饶华美的外皮,无边的枯骨就会裸|露出来。
这种香极昂贵。
它有一个大不吉利的名字,——修罗。
赵毓,“爹,这是哪儿来的?”
尹名扬,“穆慎之。”
赵毓,“不认识。”
尹名扬,“旧人,很多年前,我的一位同窗。”
“先帝凤化二十三年,我中了进士,穆慎之没中。那几年他们家也是一言难尽,父母相继离世,妻子难产也走了,他孑然一身,断了入仕途的想法。之后一些年,他一直辗转为陕甘的一些官员做师爷,混口饭吃。我入兵部之后,他与我逐渐断了书信来往,想来,他不想落个攀附的名声。”
“你到西北去之前的那一年,他去北境,入随侯石寰幕府。”
赵毓心中一咯噔,说,“随侯?”
这个手串是当年殷忘川进王府,第一夜侍寝,赵毓亲手送出去的 “定情信物”。如今,殷忘川破大郑北境,兵压大鲜卑山,与赵毓已成敌国,而这个手串却由本来应该镇守北境的“藩镇”之一随侯石寰的人送入雍京城,其中的干系实在太重大了。
这是随侯石寰谋反的证据。
即使不能成为呈堂刑部的铁证,也足以令石家万劫不复。
更可怕的是,北境的军情。
“藩镇”与外敌勾结,局势不堪设想!
此时,尹名扬让尹徵拆开一封书信递给赵毓,说,“这是穆慎之写给我的信。”
赵毓打开信笺,发现上面极省笔墨。
客套话一概全无,只有几个字,硕大无比,占领整张宣纸,——两面下注,可保一世平安。
穆慎之劝谏重臣 “骑墙” 的大逆不道的书信已经送进雍京城。
书信必定不止一份。
北境的白银能敲开的府门必定不止一家。
赵毓没想到北境的祸事如此快的蔓延进雍京城,他心知这是泼天的祸事,也是军国大事,不能耽搁。他让人拿了一块包袱皮,把手串和书信包裹好,夹在胳肢窝下,交待尹徵照顾好丈母娘和赵格非。
临出门,尹名扬叫住他,“你上次说过让桂宝儿去雍南学院读书的事,……”
赵毓非常自觉,“爹,如果您觉得不合适,我另外再找地方。谢氏书院不收黄瓜收养的那个丫头,对于桂宝儿的出身他们却挑剔不出什么来。等明儿,我让人把书本都准备好,再找几位夫子给桂宝儿补补课,应该能成。”
尹名扬却说,“这也不忙,先放放。”
赵毓知道,尹名扬现在想要把尹徵彻底摘出来,不沾赵毓的事,这也是为了家族做长久打算。
他明白,也理解,于是说,“爹拿主意,我听您的。”
说完也不敢再耽搁,连夜回宫。
只是,人还没进殿门,一把汝窑莲花梅瓶直接卒瓦在他脚下。
“混账!”
寝殿中,皇帝盛怒。
所有人跪了一片,死一般的静。
文湛不是性子温平之人。可他十六岁摄政,十九岁登基,驭极十四载,时时刻刻都在进行着 “喜怒不形于色” 的修炼,功夫早已炉火纯青。在朝堂上,在内阁中,面对子民,他就是一尊玉雕石雕,不哭,不笑,面无表情,甚至都不喘气儿。
长大后,赵毓就没见过文湛发这么大的火。
“这是怎么了?” 赵毓说着,拎着包袱皮,一步一步蹭了进去。
文湛听到是他的声音,“你怎么回来了?”
“有事。” 赵毓,“这大半夜,谁敢把你气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