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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毓觉得自己脑壳子里装了整个南苑猎场。
猎物乱蹦。
猎狗狂吠。
还有数十匹骏马在狂奔。
他闭上眼睛,数十年的往昔如同画片一般,在眼前过了一幕一幕又一幕。一会儿是巍峨昆仑,一会儿是拉莫孔雀河,一会儿是西疆万里黄沙,一会儿是雍京千年盛世繁华,间或还有一些故人的脸蛋子,有的人坟头的草都一人高了,有的人还活蹦乱跳的满雍京城乱晃。转而,他的眼前又闪过兄弟们的模样,在毓正宫读书,还小,虽然都是一肚子坏水,却齐齐整整。
脖子痒痒。
被文湛发疯咬出来血印的地方,正在被他的舌尖□□着。
赵毓一回神儿,才发现自己躺在床铺上,身上压着文湛。此时的皇帝像一头开了春的辛勤的牛,埋头苦干,已经耕了两陇水浇地了。
“从昨晚回来你就心神不宁,怎么了?”
赵毓赶紧用两条胳膊绞住文湛的脖子,双腿也盘上了他的腰,倒打一耙,“是你分心,隔靴搔痒,做得不够透。”
文湛的动作开始凶狠起来。
赵毓哼哼唧唧的,声音甜腻到像裹住飞虫的蜜,可以将一条生灵活生生窒息。只是,不一会儿,他忽然闻到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气,顿时,像是有人用冷水浇他的头,他整个人都凝住了。
“承怡?”
“迦南,……,你汗珠子里都是这股味儿。”
“禁宫调制的熏香,方子中有一味就是迦南。” 文湛不解,“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用了几百年了,怎么?”
赵毓,“迦南哪里能买?”
文湛,“它是贡品,至于别的,我就不清楚了。你的心神不宁,和迦南有关?”
赵毓,“我小时候用的香只是白昙花,……”
白昙香料也是贡品,却是异宝。每年从南边贡来只有一小盒,先帝不容旁人染指,只给了他。
文湛,“……”
赵毓,“陛下,你是喜欢我熏白昙的香,还是,……,我身上都是你的味儿?”
文湛几乎说不出来话。他的手在赵毓身上用力□□着,手臂上暴了青筋,力道狰狞。而赵毓皮薄,招架不住那股狠劲,热辣疼痛到委实熬不住就开始捶文湛的背,只是没折腾两下,就失去了力气。他被文湛死死拘住,像油坊中的桐油饼子,被硬木桩子用力压榨撞打,已经被彻底打透了。
第二日,崔珩叫他出来,赵毓只能杵着一根拐杖,一瘸一拐,像只鸭子。
因为。
他双腿打颤,几乎无法走路。
“呦。” 崔珩,“你这是和谁结仇,被人把腿打残废了?”
赵毓没搭理他,只是专注的双手攥着拐杖,一步一步挪着进了宁淮侯府的后门,崔珩看他这样,牙根酸,酸的有些疼。
茶室内,赵毓摸着椅子边,慢慢坐下,长长呼出一口气,“老崔,有事儿说事,没事儿的话,你自己准备南下,我得回去卧着了。”
“菊花,茶叶,茉莉花?” 崔珩不接这个话茬,“还是玫瑰酸梅汤?”
“酸梅汤。”
崔珩一挥手,让人去准备,他见周围没人,问了一句,“承怡,北境的事儿,你有什么打算?”
赵毓,“御前参赞军机的重担在你身上,别问我。”
崔珩,“内阁催的急,问我对北境有什么想法。我最近想的都是南下捞炮的事,实在不想再动脑子分神了。承怡,你就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我让师爷按照你的意思添油加醋一番,攒个折子,向内阁交差。”
此时,侯府的侍女端了一个小白瓷坛子过来,盛着深红色的酸梅汤,坛子中还放了一个长柄木勺,她后面有人捧着木盘,放着两个梅子青的瓷盏。侍女用木勺舀了汤水,放入瓷盏中,又将它们分别摆放在赵毓与崔珩手边,这才垂手躬身退下。
赵毓,“你对北境是个什么想法?”
崔珩拿着瓷盏喝了一口,嘴唇边上挂着玫瑰窨出来的颜色,殷殷的,像血。
“如果只谈兵法,狼崽子大可直接诛杀北境诸藩九族,逼反那些带兵守将。反正他们现如今就像是困在灯草牢笼中的野兽,越雷池一步也只是早早晚晚的事,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朝廷也好名正言顺调兵戡乱,一了百了。”
“这是大功业!”
“可是。”
“一旦无法在大鲜卑山平定战乱,让战火烧过了山海关,甚至燃到雍京城,依照大郑祖制,狼崽子死后没有庙号,牌位不进宗庙。不要说成为一代圣主名垂青史,就连他的名字都要被抹杀,成为孤魂野鬼,永世不得安宁。”
赵毓双手捧着瓷盏,没抬头,也没说话。
崔珩,“稳妥一些的做法就是放弃撤藩,安抚为主,一切从长计议。只是,需要重用北境总督徐绍,把他锻造成一把刀,甚至是一座山,可以真正镇守北境大片疆域。”
“诸侯之博大,天子之害也。” 赵毓,“藩镇是凶兽,为了震慑这些凶兽们,我们需要再制造一只更凶的兽。如果真这样做,这样被养起来的徐绍与那些藩镇,又有什么区别?”
崔珩,“你的想法是?”
赵毓,“重用徐绍,却不要将他养成藩镇,同时先发制人,下旨削藩。如果北境诸藩心中但凡有一丝忠义残存,借着陛下这道旨意顺坡下驴,放弃割据,回雍京,与家人团聚,消弭大乱于无形。陛下既往不咎。”
崔珩,“你不怕民间传闻今上是 ‘飞鸟尽良弓藏’和 ‘十二道金牌召岳飞’ ?”
赵毓,“小事,不足道哉。”
崔珩沉默了许久,才开口,“承怡,你有没有想过,只要陛下的军队最终戡乱功成,他依旧是一代雄主。这些顾忌,那些争议,那些杀戮,其实都不算什么。而且,如果战火从北境烧入山海关,尸横遍野也不怕,反而能激起同仇敌忾的哀兵之势,有大利!”
三百年前,宪宗皇帝为了收复破旧河山,特意放一支外族骑兵从西北绕过冻土荒原,从北境进攻,翻越大鲜卑山,入山海关,直捣居庸关,兵临雍京城。
流血漂橹。
这本应该是不容于大郑宗庙的罪业!
只是。
当宪宗皇帝重新统一华夏,驱逐胡马,他放外敌入境就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战略;他的杀戮就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手段;战火烧到雍京城下,不是君主无能,而是那些乱臣贼子,鞑虏外患罪无可赦。
宪宗的一切都被奉上神坛,他本人就是大郑宗庙中文治武功彪炳青史的帝王!
不会有人在意那些死去的籍籍无名之辈,那些曾经鲜活的性命,被黄土掩埋,累累白骨不过是泛黄史册上几笔寥寥的记载,对比帝王将相的伟烈丰功,犹如尘垢粃糠,卑卑不足道也。
“不。” 赵毓摇头,“陛下在意身后名,却没有那么蝇营狗苟,谨小慎微。千秋之后,他的牌位进不进宗庙,自有天知道。只是,北境的人,都是人生父母养的,都不是西北风刮大的,只因为想要造成哀兵之势就随意屠杀,不是长治久安之象。陛下,也不是那样的君王。”
崔珩哼了一声。
赵毓,“这折子,你明白怎么写了?”
崔珩,“嗯。我让师爷再润色润色,明天一早就能呈折。”
赵毓,“你那位师爷,啧啧。”
崔珩,“咋?”
赵毓,“现在能在微音殿出入的人,谁不知道堂堂宁淮侯的幕府是一位算不清楚账目的,老眼昏花的,应该颐养天年的账房先生做主笔?写出来的折子四六不着,错字、别字连篇,司礼监就怕见到您呈上去的东西,黄瓜看见错字不改过来晚上睡不着觉,每一次,他把你家师爷写的东西改错字都能改的像小儿尿布,当真是人|弃狗嫌。要不,您换个眼睛好使,也认得字的师爷?”
“不换。” 崔珩翻了个死鱼眼,“这是蝎子粑粑独一份,满雍京城都找不到第二家。有这个师爷,显得我出淤泥而不染,不屑于同那些吏蠹同流合污。”
赵毓叹口气,双手杵着拐杖,歪歪扭扭的站起来,“没事儿了?那我走了。”
崔珩,“迦南。”
赵毓,“……?”
崔珩,“这是极珍贵的贡品,可是雍京民间市面上不能说完全绝迹。我找到一家香料铺,有这种货,一起看看去?”
琉璃香铺在一个破巷子深处。
掌柜刘全蒲在屋子里面接待贵客,店面就由一个小伙计照看。伙计姓刁,一贯勤勉,此时,他见没客人来,就拿过算盘,核一下账。手指头还没有拨弄两下,就看见门外进来两个人。
一个穷鬼,一个瘸子。
看人都是先敬罗衫后敬人,不过生意人打开门,财通四海,比一般狗眼看人低的人要和善。
伙计刁过来招呼,“两位爷,想看点什么?小店经营香料,从熏蚊子的艾草盘香到名贵的熏衣服的玫瑰鸢尾,甚至是丝路上来的狸猫麝香都有,应有尽有。”
赵毓支撑不住,摸到椅子边上,赶紧坐了,拐杖放在一旁。
崔珩,“有沉香吗?”
伙计刁,“有。”
说道这里,伙计又加了一句,“两位爷,想喝点什么?”
赵毓,“我不喝,你给他弄点茶水就好。”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锡壶,喝了口。方才在侯府喝到的酸梅汤特别顺口,他就用锡壶装了一些带出来,此时喝正好解渴。
崔珩对伙计刁说,“随便弄碗明前,走了这一路,也真渴了。”
伙计刁没动,“小店是小本经营,没有明前茶。不过有今年的雨前茶,给您沏上一盏,让您润润喉,您看成吗?”
崔珩也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他身着布衣,可是这个小布包却是上好的织锦,里面还垫着油纸,包裹着白色软丝,一层一层打开,最终,是一块迦南。沉香,如今雍京市面的价格,十六两价值百两白银;对于沉香中的极品迦南,十六两的价格是千两黄金!而此时崔侯手中之物,正是千金之价的稀世之珍。
崔珩,“伙计,你们店里的货,比得上这个吗?”
伙计刁招呼崔珩坐,又亲手烹茶,这一次,捧出来的居然是“岐山云雾”,一两黄金一两茶。
“自然比不上。” 伙计刁特别恭敬,“二位爷,这次过来,是想要比着这块迦南再入手一块,还是,出货?”
崔珩,“我想要比照着再买一块,有吗?”
伙计刁仔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正在低头专心喝酸梅汤的赵毓,忽然一乐,和善到带了三分的谄媚,“没有。”
崔珩,“唉,你不是说有沉香吗?”
伙计刁笑着解释道,“沉香倒是有,只是这品质与您这块差了许多,毕竟几万株沉香才有一株迦南。这位爷,您既然有这种料,就应该知道,这种迦南是贡品,几百年来它一直是大郑皇室祭祀天地时燃的香,民间擅藏擅用都是死罪。可是这沉香却不同,虽然也异常昂贵,等闲人家用不起,却不是禁忌。只要出的起高价,还是可以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