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 裴湘透过绵绵雨帘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微微出神片刻。
随后,她离开躲雨的屋檐,朝着纪晓芙和杨逍离去的方向走去。
“女侠请进, 住店还是打尖儿?”
客栈的伙计注意到裴湘手中无伞, 浑身上下却没有一丝水汽, 便知这位也是个厉害人物, 连忙上前殷切问询。
“住店, 一间上房。”
“好嘞。”
“伙计,先给我上一碗热汤面和四样小菜, 再来一壶温好的新酒,我在下面吃完再上楼。”
“小的记下了,女侠里面请,汤面酒菜马上就来。”
裴湘点了点头, 视线扫过客栈一楼大堂, 发现纪晓芙坐在靠墙的角落里,而杨逍则选了一张临窗的桌子, 正在自斟自饮。
“纪姑娘,咱们又遇见了, ”裴湘直接走向纪晓芙,语气淡淡地打了声招呼, “令师姐丁敏君没有和你在一起吗?她脸上的伤怎么样了?”
“胡、胡姑娘?”纪晓芙一愣,连忙起身见礼, 眼中惊慌惊喜交替浮现, “好久未见, 真巧。”
裴湘抱拳回礼, 然后顺势坐到了纪晓芙的对面。
纪晓芙飞快瞥了一眼窗边的杨逍, 见这个一直跟着她的陌生男人依然在独自饮酒,并不曾阻止她和认识的人寒暄交流,心里便稍稍松了一口气。
“胡姑娘,那个,俞二侠没有跟你同行吗?”
裴湘摇了摇头,解释道:
“之前在平乐镇遇到俞二侠时,他正打算去山里寻找一味药材。我和他聊了聊近况后,就分开了。”
这个答案让纪晓芙眼中的希冀迅速破灭,她忍不住发出浅浅的叹息。
裴湘哼笑道:“纪姑娘是在担心我对你不利吗?放心,我这几天心情好,并不想打打杀杀的。所以呀,纵然没有一个武当大侠忽然冒出来维护你们峨嵋派,维护那个小肚鸡肠的丁敏君,我也不会无故迁怒于你的。”
这几句阴阳怪气的话让纪晓芙深感诧异,她惊疑不定地睁大了眼睛,不知裴湘为何会忽然说出与事实不符的话。
——那位俞二侠哪里维护峨嵋弟子了?明明一心偏向你这个武当恩人的!
“怎么,纪姑娘不信?”
裴湘挑眉,故意曲解纪晓芙的惊讶表情:
“我上次就已经说明白了,丁敏君之事,在我这里算是了解了,不会再继续找她算账的。可如果峨嵋派不讲理,打了小的来了老的,那我也不会善罢甘休的。纪姑娘,不如你写信问问你那个丁师姐,问问她还要不要找我麻烦?如果她仍然怀恨在心的话,不如请灭绝师太亲自下山来。我呢,就在大树堡此地等着贵派掌门,等着讨教一下峨嵋剑法。”
裴湘语带讥讽,拔高了“请灭绝师太亲自下山”这半句话的语调,同时朝着纪晓芙飞快地眨了眨眼睛。
纪晓芙一瞬间领会了裴湘的暗示,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忍不住轻颤,她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
“胡姑娘太小看我峨嵋派了,上次的事确实是丁师姐的错,我师父灭绝师太也不是不讲道理之人,怎么会亲自下山来找你一个年轻后辈的麻烦?刚刚……是我多疑了,我向胡姑娘道歉。”
裴湘弯了弯嘴角,眉目飞扬,表示她接受了纪晓芙的歉意。
“对了,纪姑娘还没有回答我刚刚的问题呢,丁敏君她现在如何了?还每天为了脸上的伤口哭鼻子吗?”
这话让纪晓芙苦笑,她低声道:
“胡姑娘,丁师姐脸上的伤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嗯,颧骨上还留有两道淡淡的痕迹。大夫说,如果能找到玲珑玉颜霜那样的祛疤圣药,丁师姐脸上的伤痕肯定可以彻底痊愈的。”
“玲珑玉颜霜?”裴湘语气轻松,丝毫不掩饰自己对丁敏君的不友善,“那可是金贵的东西,颇受女侠们欢迎,如今一小瓶玉颜霜就要十两金子,啧,还不一定能买到。看来呀,咱们暴躁小心眼的丁敏君女侠要破费了。”
纪晓芙抿了抿唇,试探着说道:
“胡姑娘,据说那玲珑玉颜霜正是令兄胡医仙发明配制的,不知……可否通融通融?当然,丁师姐肯定不会赖账的,只是、只是可否允许丁师姐先赊欠些药钱……”
提到赊欠银钱之事,纪晓芙就显得有些难为情,她一把拉住裴湘的手,吞吞吐吐地劝道:
“我师父已经知道丁师姐做到事了,她读完俞二侠的信件后,又仔细询问了你和丁师姐起冲突的前因后果。胡姑娘,我师父她对丁师姐发了很大的脾气,勒令她在山上闭门思过。所以、所以……丁师姐一时之间凑不齐购买玲珑玉颜霜的银钱。”
听到这里,裴湘扑哧一笑,她拍了拍纪晓芙的手背,对着她微微点头,而后爽快地说道:
“丁敏君是峨嵋派女侠,灭绝师太高徒,我和家兄自然不担心她会欠账不还。至于我和她的恩怨……既然灭绝师太已经惩罚她了,那我就不计较了。这样吧,你让丁敏君给蝴蝶谷写一封求药信函,顺便签一张借条。我兄长自然会把玲珑玉颜霜送上,保证药到病除,物超所值。”
纪晓芙眼睛一亮,对着裴湘露出感激的笑容。
在外人看来,这纪女侠人美心善,此时的真心笑容是在为同门师姐妹绽放。
但只有纪晓芙和裴湘清楚,这笑容和丁敏君无关。
刚刚,纪晓芙拉住裴湘的手后,在她的手掌上迅速写下了求救的内容。
她告诉裴湘,那个靠窗喝酒的白衣男人已经尾随她好几天了,虽然没怎么打扰她,但是却在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只要纪晓芙想要逃开对方的视线或者试图向外发出求救讯息,那个白衣男人就会轻描淡写地阻止纪晓芙,之后继续悠哉悠哉地跟踪她。
而裴湘也无声地答应了纪晓芙,她会替纪晓芙传讯给峨嵋派,告知灭绝师太有关纪晓芙的遭遇。
说话的功夫,伙计端来了裴湘的汤面酒菜。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裴湘便不再多说什么,而是专心吃起东西来。
等到外面云销雨霁,裴湘放下手中的筷子,她对着眉目不展的纪晓芙轻轻颔首示意,然后就起身离开了客栈。
一顿饭的功夫,裴湘已经从纪晓芙那里弄明白了紧急联络灭绝师太的方式,她此时出门,就是去帮纪晓芙飞鸽传讯的。
——至于能不能把求救信传递出去……
——我哥是明教一员,我忽然出手对付杨逍,最好还是有个理直气壮的由头,免得我哥为难。
——还有就是杨逍此人的实力……
深夜,裴湘躺在客栈的房间里浅眠,忽然听到屋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她无声地笑了笑,继续保持着之前的睡姿。
片刻后,窗户被打开,有人伴着夜风无声进入室内。
来人走到裴湘的床前,抬手就想点住熟睡之人的穴道。但是,他忽然顿住了动作,凭着多年的习武直觉迅速后仰平滑,颀长的身体瞬间扭曲到了一个极致的角度。
几乎是同一时间,在他原本停留的位置上划过一抹森寒剑气,快、狠、刁钻,剑气森森,直刺得来人浑身战栗,心生后怕。
——若是稍慢半分,我此刻便人头落地了!
“胡姑娘好剑法,”杨逍狼狈站稳后,顾不上被削掉的半个发髻,忌惮地盯着裴湘,全身紧绷,“适才是杨某冒犯了,在下这就离开。”
裴湘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翻了个白眼:
“杨左使来都来了,不多聊两句就要离开吗?那岂不是看不起我?看不起我手中的这把长剑?”
杨逍认真盯着裴湘手中的青锋剑,丝毫不敢因为这柄剑太过普通而心生轻视。
“胡姑娘说笑了,亲自感受过胡姑娘的一剑之威,杨某怎敢轻视这把长剑?”
裴湘起身下床,点燃蜡烛,她瞥了一眼大开的窗户,故作好奇地问道:
“杨左使所为何来?”
杨逍沉默了一下,反问道:
“胡姑娘已经知道了杨某的身份?也知道杨某今晚会来?”
裴湘回答了杨逍的第二个问题:
“我给峨嵋派飞鸽传书后,又盯了一会儿那只鸽子,发现它被人射杀了。既然杨左使不希望有人帮助纪晓芙,那必然要除掉我这个多管闲事的。”
杨逍皱了皱眉头:“杨某并不想伤害胡姑娘,我知道令兄令嫂已经加入我明教,我不会无缘无故地对明教弟子的亲人下杀手的。”
裴湘眼睛一转:“听说……杨左使同青翼蝠王关系很差,还曾经打了青翼蝠王一掌。还有,你和五散人的关系更糟糕,打起架来从来不留情。杨左使,你这样的为人,还会顾及到明教弟子的亲人性命吗?”
听闻裴湘提及教内恩怨,杨逍并不为自己辩解。
他此时已经克服了生死一线的惊悸之感,骨子里的张狂桀骜又慢慢回归,因而,他对待裴湘的态度也渐渐从容自在起来。
“胡姑娘,不管你信不信,杨某只是想点住你的穴道警告你一番,并无伤害你的意图。胡姑娘既然已经认出杨某的身份,还请不要插手我和纪姑娘之间的事情。”
裴湘冷声道:“那姑娘不乐意。你这样跟踪尾随,和江湖上的采花流氓有何不同?真够给明教丢脸的。”
杨逍愣了一下,随即,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胡姑娘,杨某自认没有配不上纪姑娘地方,假以时日,纪姑娘自然能看到杨某的好处,对杨某动心。到那时,我和纪姑娘双宿双飞,未尝不是一桩美谈。胡姑娘,君子有成人之美,还请看在杨某一见钟情的份上,不要过多插手此事。”
裴湘嫌弃地看了一眼杨逍,心说这人年纪一大把了,是非观、价值观什么的早就形成了,对他说教和讲道理大概是很难有效果的。
当然,裴湘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杨逍身上,便手腕轻翻,执起青锋长剑。
“杨左使,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江湖人手底下见真章吧。”
面对挑战,杨逍纹丝不动。
他刚刚已经领教过裴湘的剑招了,虽然只是一剑,但已经可以察觉到裴湘剑术的深浅了。他不得不承认,这姑娘看着娇美婀娜,其实剑法凌厉迅疾,若是真的打起来,说不定就得两败俱伤。
——我仇人不少,此时又远离明教孤身在外,若是意外受伤,岂不是要惹来无数麻烦?
——若是平时,我倒是不怕那些仇家,可我还没有获得纪晓芙的芳心,如果被仇人缠住脱不开身,说不定就要错过她了。
——可我若是一味地避战,肯定会让胡青牛的妹妹看轻的。她会不会以为我杨逍是个胆小如鼠的软骨头?会不会去和明教中的其他人瞎说造谣?
杨逍一想到青翼蝠王的奸声冷笑,想到白眉鹰王父子把他的谣言当成下酒菜,想到五散人的戏谑冷嘲,就忍不住黑了脸色。
他有些头痛地看着持剑而立的裴湘,琢磨着今晚该如何顺利脱身。
裴湘微微侧身,巧妙封死了杨逍的逃跑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