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底下无新鲜事, 套路终究老的管用。长安小陈将军因是从御林军过去的, 稍加打探便得知,他是大司马陈大人侄孙、亲的。
小陈将军师从名将, 弓马娴熟、兵法精通,奈何运气平平。才刚进御林军不足两年, 他们大将军跟老陈结下死仇。非但不给半点升迁,还不许调去别处。陈家子弟从文的多,只出了这一个武将坯子。老陈毫无办法,只让侄孙暂忍着磨性子,过几年再说。做梦都没想到,陈大奶奶陪他回长安祭祖,居然认了个亲!节度使云光调走侄女婿不费吹灰之力。
此子在京中时风流不羁、男女通吃, 极喜欢听戏。好巧不巧的,他朋友都不爱这口。小陈将军虽时常评议戏子,朋友们权当耳边风、半个名字没印象。跑到教坊司查档案,和陈公子年岁相仿的戏子,既没有籍贯长安的、也没有被小陈将军买走的。遂派人假扮翩翩粉丝,打听她在教坊司时的爱好朋友。许多人知道她有个结义兄弟,但不知那人是谁。设法让蒋玉菡师弟看见陈公子,也没什么反应。
薛蟠一时有点儿怀疑自己哪里弄错了。琢磨许久,还是觉得人家没事不会把算盘打到蒋玉菡头上。于是又安排蒋玉菡的师父和陈公子偶遇。终于有了点儿收获。
近几日陈公子依然是薛东家的项目向导。除了第一趟常春馆拖延,之后都严格依规划考察于京城花柳繁华地。
这天二人从某处青楼出来, 乐乐呵呵评议人家的陈设布局。陈公子猛然刹住脚步, 侧身避去薛蟠身后, 脸上跟见鬼似的难看。迎面走来几个人,前头两位之一正是蒋玉菡的童师父。幸而人家没留意他,一径进去了。
薛蟠扯扯嘴角:“哎哎,没影了。哥们,你可是又欠人家钱。”陈公子僵了僵,没否认。薛蟠皱眉,“我说,该不会去赌博了吧。那玩意万万沾惹不得,会成瘾的。”
陈公子强笑道:“我不曾赌博。”
薛蟠呵呵两声,满脸写着“贫僧不信”。
当晚十三便穿着道袍去找了童班主。老童暗恋忠顺王爷。多年前,十三曾送了他一首王爷“朋友”的诗。诗是薛蟠抄郁达夫先生的,中有名句“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故此当十三说想托童班主帮个忙,他一口答应。遂取出陈公子的戏袍画像。童班主一眼认了出来。
此人果然曾在教坊司学戏,姓李,小名儿唤作秋官。因那几年童班主名声极响,并有忠福王爷力捧,连教坊司都送小子给他调理。这秋官便在其中,且资质过人、一点就透,童班主印象深刻。他是唱小生的,蒋玉菡是唱小旦的,二人搭档可谓珠联璧合。童班主还起过把秋官留下的心思,奈何教坊司要的钱实在太多。听说后来被一位富商花重金买走,不知下落。因起先乡音浓重,童班主记得是他是岭南冈州人。
得此线索就容易了。冈州属广州府,翩翩她祖父曾为广州知府。翻翻档案立时查到,冈州李知县和陈老知府交往甚密、被牵连入狱抄家。秋官便是其孙。买走他的是位大粮商,家里养着戏班子。京城著名票友,与小陈将军因爱听戏成忘年交。前年因得罪权贵,早先做的腌臜事被人抖出来,就地正法了。财产多半查抄,家眷卷铺盖回老家去。家养戏班子少不得散若飞花。
薛蟠忽然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不论陈知府或李知县,皆冤屈惨死。翩翩和秋官也许是押解进京路上义结金兰的,到了教坊司反倒装作不熟。姐弟俩暗藏了平冤报仇的念想,学弹琵琶学唱戏都很卖力、指望结识贵人。那几年,他二人情义必然深重。奈何贵人眼中,粉头戏子皆玩意儿。只想拿他们取乐,并不想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可有冤枉,遑论帮忙。
大粮商的戏班子里,秋官认得了小陈将军,生出倾慕之情。后他主子死了,小陈将军便将他收走藏于某处——陈家肯定不知道。
殊不知这位小陈将军从很早以前就是郝家的一颗算盘珠子。身世好、本事也高、还在御林军任职,前程可期。陈大奶奶多半是泰兴大庄子里养的女细作,郝家替她弄个合适的身份嫁进去。
后风云变幻,郝家倒台。然陈大奶奶并未摆脱青羊嬷嬷的控制。郝家人手短缺,急需发掘新人。于是顺着陈大奶奶那条线找到秋官。秋官依然没放弃替祖父报仇的信念,青羊嬷嬷忽悠他白忽悠不带找钱的。陈大奶奶甚至可以帮丈夫出主意,让秋官假冒陈家老家的亲戚,来京城投靠。借口是现成的:自己反正不能独占丈夫。男人不会生孩子,牵绊着小陈将军少去外头找女人也好。
秋官假冒陈家子弟的手续很齐全。毕竟陈老大人非等闲之辈,若有疏漏少不得被察觉。他在教坊司只呆了两年不到、大半时间去童师父处学艺。教坊司里头见过秋官的人不多,也不大记得其相貌。何况他当年年幼,如今长大形容变化。
可秋官非但是半道投靠,且目的性极强。若有别人能帮他报仇,少不得丢郝家去一旁。故此他们想法儿撺掇忠福王爷将蒋玉菡送去江南给忠顺王爷。如此便犹如给秋官头顶悬了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以拆穿他的真身。那些人哪里想得到忠顺王爷会不给堂兄面子、打发蒋玉菡出去?
再后来,长安小将王铁失踪,郝家忽然看到了机遇。于是安排陈大奶奶认亲,小陈将军当上云光的侄女婿。
前前后后琢磨许久,大抵能通顺。薛蟠遂去寻十三商议,才说了几句便察觉到逻辑对不上。忽悠蒋玉菡师弟到林黛玉跟前唱林海诗作之人,是陈家大管家。
十三在旁等了半日。和尚拍几下脑袋苦着脸道:“贫僧也许想错了。”
“你先说。”
“行。大方向应该不差。”
听完推测,十三二话不说从窗户飞出去。薛蟠在他屋里打坐。二更天左右,十三扛着个大.麻袋又从窗户飞回来。
薛蟠指了指:“什么玩意?”
“那个大管家。”
十三方才摸到陈家,趁四下里无人跳到他跟前,说“青羊嬷嬷派我来的”。这大叔急忙“嘘”了一声关起门窗,急问“嬷嬷可好。”
十三叹气摇头:“处处失算。”
大管家跌足道:“卑职也没想到。姓范的打发人跟这府里管事的大爷阴阳怪气掰扯半日,意思是陈家慢待亲戚。那小子已涨了月钱。”
十三思忖道:“依你看,他还老实么?”
大管家胸有成竹道:“他满心只惦记长安那位,倒无碍。”
“若长安那位久久不回京、且在长安飞黄腾达呢?”
“嘶……”大管家皱起眉头,“只怕他也难以安生留着。”也叹了口气,“嬷嬷有什么话?”
十三道:“没什么。”抬手就把他拍晕,轻车熟路装入麻袋抗回来。
薛蟠听罢绷着脸指指窗外:“月亮银灿灿的照九州,你就这么光明正大绑架了人家的大管家?”
十三道:“郝家余党死一个少一个。我原没打算留活口,横竖死无对证。”
薛蟠合十颂佛。又奇道:“他怎么一点防备都没有。你说是青羊嬷嬷派去的,他直接就相信了?”十三看了他半日。薛蟠低头,“贫僧衣裳穿反了么?”
“端王府亲戚要抢临潼县令之事,引出了好几位想拐弯抹角帮张县令一手的。”十三道,“都让魏大人早早化有为无了。如今吏部将发公文,丢张县令去山西某处鸟不下蛋的穷乡僻壤。郝家必着急。陈家既是他们同伙,且他们在陈家安插了钉子,青羊嬷嬷派人联络理所当然。”
“原来如此。”薛蟠点头,看看地下的麻袋。“贫僧明白了。他是早早埋入陈家、方便陈大奶奶办事的。”
遂解开麻袋。这大管家早已醒了,看脸色已听见方才二人对话。薛蟠笑眯眯朝他招财猫式招手。
大管家冷笑一声:“尊驾想必是不明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