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娘子的酒坊跟长安三五斗米行没有生意往来。她倒想买, 奈何人家不卖给她。这日时近黄昏,柳娘子正招呼伙计打烊,那米行掌柜竟灰头土脸的来寻她求助。
此人正经是个土肥圆, 模样还丑、性子还刁、还不给柳娘子颜面。柳娘子本来不想搭理;奈何前不久救过她性命的张大掌柜也是薛家的人, 勉强给个面子。
米行掌柜一躬到地, 托柳娘子帮忙打听一位“葫芦道人”。只知道祖居长安不大离开、平素以占卜为生、没事爱穿件打补丁的儒袍戏弄读书人,其余一概不知。
柳娘子为难道:“一无年龄二无相貌,我却上哪里寻去。”
“我知道艰难。”米行掌柜叹道, “柳娘子人脉广,兴许有朋友知道?我已将能托之人都尽托了。纵与娘子不熟络,也厚着脸皮上门。此事万千要紧。”
柳娘子奇道:“寻此人作甚。”
米行掌柜稍稍迟疑, 问道:“娘子认得我们张大掌柜?”
柳娘子立时说:“她来了长安?”
米行掌柜摇头:“只书信里头带过数笔, 说长安一位美艳飒爽的酒坊柳娘子是个有心人。她性子冷清,极少夸赞人的。”
柳娘子登时眉开眼笑:“张大妹子既有书信来,可否借我一观?”
“只带了那么一笔。”
“你方才还说是数笔。”柳娘子底气十足道, “她叫我姐姐呢。”
那信必是不方便给外人看的。然依着上海地头蛇朱先生所言, 薛家商行整个儿都惯于拍上司马屁。张大掌柜职位高,柳娘子一副跟她很熟的模样,米行掌柜神色踌躇。柳娘子乃诚恳说张大妹子救了她性命,又添上许多半真半假的话, 终于将信拿到手。
乃大惊。信中说不明和尚得道友报信, 京城将有大灾、生灵涂炭,让预备着防瘟疫。然那道士没告诉“大灾”究竟是什么。不明真不会占卜。听闻长安隐士葫芦道人擅此术,特命长安的薛家商号寻找,兼从举国寻找擅防治瘟疫的大夫和药方。
柳娘子深吸了口气, 颤声问道:“此事, 可曾上报官府。”
米行掌柜摇头:“没头没尾没证据的, 万一不真呢?”
柳娘子点点头。看这老叔眉头紧锁,忽然问道:“贵行是什么缘故不肯跟我做买卖。”
米行掌柜正色道:“咱们这地界并不产米粮,货品都从南边运来。价钱柳东家也知道,低于市价、穷人来买还能更便宜些。故此不能卖予酿酒酿醋之类行当。”
“原来如此。”柳娘子拱了拱手。“辛苦掌柜的。我竟从不曾听说。”
米行掌柜笑道:“我们从不曾跟人提起。若传出去,一则会引得游手好闲之辈来占便宜;二则这生意是我们东家为着积功德、贴钱做的,本来不图名声。其实我们三五斗米行,凡非产粮处皆如此。”
柳娘子好生感慨一番,答应帮着寻找葫芦道人。米行掌柜再三致谢。
过两日,一处大酒馆的少东家亲来酒坊进货。此人乃柳娘子相好,柳娘子趁势询问他可知道葫芦道人。少东家击掌:“原来说的是你。”遂告诉了件事。
前天他从外头会了朋友回家,路上一个腰悬葫芦的道士迎着他稽首,说想托少爷给人传话。少东家看他仪态不俗,便停了马。那道士说:“今有人正遍搜长安寻找贫道。贫道知道缘故,然天机不可泄露。望见谅。”乃摇头晃脑念了首诗,再稽首,脚不沾地跑了。少东家莫名不已。
柳娘子心呼不好。让少东家将那诗抄录下来,说的不过是道家修仙云云,品不出意思。再细问时间,就在米行掌柜来见她之前约莫半个时辰。柳娘子登时凉了齿根。葫芦道人的道行多半在不明法师之上,怕是寻不着他。乃一面命人去请米行掌柜,一面发鸽信进京。
这件事,薛蟠当然也及时告诉了毕得闲。金陵和长安两张鸽信齐齐整整摆在元清面前,老道姑不免心惊。取葫芦道人的诗翻来覆去琢磨,忽觉其中一句是个字谜。稍稍思忖,确定是个“福”字。遂当作字谜从头看,得了八个字:贵眷皇陵祈福三月。
本朝皇陵在孝慈县,离都城来往得十来日工夫。近年国运不盛。既是得道仙人有此警示,太上皇亲自下旨,命皇族公侯眷属五日内启程前往斋戒祈福。皇后周氏领头,太妃太嫔等亦往。宫中略大些的皇子都跟了去,唯十一皇子实在太小、留在宫中吃奶。其余各府诰命不在话下。此时已入六月。要祈福三个月,便是整整一夏皆得呆在皇陵那儿。太太奶奶们平素娇惯,要使的东西多,霎时京中热热闹闹满是采买置办的奴才。
临行前德太妃身边宫娥禀求,说主子刚失了长孙,卧病难起。太上皇准她呆着。庆王又说他儿子的尸身正从西边运回来,府内已布置了灵堂,求留下世子妃守灵。太上皇也准了。他们家本有大丧事,启程最迟、是掐着点儿离京的,也没谁计较。只是没人发现其车马虽往孝慈县方向而行,走着走着就不见了。
庆王府的人也没发现车马下头有人藏着。
太医院内已开始预备着防瘟药材。京师恐有瘟疫之说于市井中不胫而走。此灾极狠厉,染病之人半个月内并无不妥,然他咳嗽几声、打个喷嚏,立在他身边的都会被染上。街头巷尾霎时少了许多闲人,歌台舞榭也少了鬼混的纨绔,凡出门者办完事立马回家。大夏天的京中一派肃冷。
六月十四日,梆子敲打二更。端王世子正预备入睡,忽听喝“是谁”。外头一个男人朗声道:“卑职是忠顺王府的,有要紧事求见世子。”世子立命请进来。
只见一黑衣蒙面人大步而入,先呈上忠顺王府的腰牌。因行礼道:“我们府中自祖上得太.祖爷圣旨,有秘职在身,恕不能向世子多言。今贵府中尚有七位小爷、小郡主未成年,请他们悉数随我等离开。”
世子愕然:“贵府何意?”
“都城将生大事,不知结果。”那蒙面人意味深长道,“三皇子正是我们王爷所救。多年前亦救走了先义忠亲王一位外室子。”世子震惊。蒙面人接着说,“端王千岁本为豪情万丈的主儿,必不肯未战先遣儿孙。故此卑职特来求见世子。世子如若信不过卑职,自遣人手送到我们府中也是一样的。只是须得即刻动身,不能解释。”说着从怀内取出几支东西。
世子拿起看了看:“这是?”
“迷烟。”
端王世子明白了。忠顺王府觉得自家老头子要输,且今晚会出大事。长安葫芦道人让贵眷都往孝慈县而去,只怕并非为着祈福,而是避开这个。稍加思忖,答应了。亲领着几个人将儿女、侄儿侄女和最小妹子悉数迷晕,从府邸后门抱出,横七竖八丢在忠顺王府预备的大车上。此车竟有八匹马拉着,马蹄悉数包裹了棉花,车轮子也是牛筋裹的、行动无声。端王世子遂派了两名高手与这蒙面人同行,将大车赶到忠顺王府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