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几出了城门, 闻若蓝领着他六哥一路奔驰,到了萧山脚下一处杏林之内下了马,此时夕阳落于山后, 沉沉暮霭之下,只见林中幽谧影深,落叶满地。
闻若蓝踢了踢脚下一块凸出的岩石,指着前方几棵杏树道:“这排过去第五棵。”
“东西都在里面了?”
“金银珠宝都在, ”闻若蓝说着, 从怀中摸出几张纸递给他,“前儿在户部沈宜宣书房里翻到些东西,我当时便抄了下来。”
闻若青笑道:“偷了东西不赶快跑,还抄人家东西, 你就不怕被逮到?”
“箭术我是赶不上你们, 不过要说手脚快,我认第二,恐怕没人敢认第一。”闻若蓝脸上露了几分得意,接着面色一正, “沈宜宣在西北大营里这几个暗探, 在营里风评都还不错的, 也不知沈宜宣怎么使唤得动他们。”
闻若青扫了几眼, 把那几张纸放入怀中, “沈宜宣为人正直, 为官也算清正,目前尚未发现他与哪位皇子过从甚密, 他为何对付闻家, 还得好好查一查。”
出了杏林, 天边残阳薄暮, 晚霞稠艳,不远处子阳江水波潺潺,如一练银光闪缎,嵌在翠野碧山之间。
“六哥,你说这些事儿什么时候能完啊?咱们闻家,真就这么招人恨么?”两人牵着马缓缓走在官道上,两边杨树枝干挺立,顶上荫浓如盖,四周阖无人声。
闻若蓝举着马鞭,时不时朝旁边的树上抽上一鞭。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都打到咱们头上来了,自然要反击。”闻若青脸色沉凛,目中闪过几丝无奈,“自古兵权之争,关系的都不仅是那点权力和财富,他们如此对闻家,无非是觉得闻家挡了路,想要拔除罢了。”
“我闻家向来赤胆忠心,多年来兢兢业业守着大璟的边疆,从不参与夺嫡之事,”闻若蓝愤然道,“我就想不明白了,难道比起正位金銮,边疆失守,国土被人蚕食鲸吞,百姓流离困顿,这些都不重要了吗?”
他越说越是激愤,“啪”地一下,鞭子狠狠甩到路边一棵树上,大片树皮随之脱落。
“闻家虽然向来中立,但朝堂上风云变幻,从皇后娘娘入宫并诞下九皇子那日起,情势便不同了。”闻若青看了七弟一眼,徐徐道:“闻家和崔家世代交好,想要动九皇子,不得不顾虑闻家,更何况我与你六嫂定亲后,皇后娘娘很快同意了文宣和顾大小姐的婚事,你六嫂和顾大小姐是表姐妹,这样一来,闻家和崔家便成连襟之实,闻家毫无疑问已成为崔家和九皇子的筹码,我们……已经不能独善其身。”
闻若蓝想了半天,觉得自己有点被绕晕了,想了一想问道:“既如此,那皇后娘娘六七年前为何不把岚姐姐直接嫁给五哥?”
“六七年前的情况又不同,那时延陵山宫变过去没多久,圣上猜疑心甚重,朝堂上下人人自危,崔闻两家几乎都不敢再来往,两家如果那时联姻,圣上忌惮之下,难保不会采取什么激烈的手段,何况那时九皇子年岁还小,能不能立得起来尚且不得而知,贸然显露锋芒只会过早夭折,皇后娘娘不会如此莽撞。”
“那现在——”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九皇子文稻武略都不错,在朝堂上声誉渐隆,也慢慢得到圣上欢心,”闻若青接口,“但支持他的大多是朝中清流一派。如今圣上年事已衰,立储之事不得不加以考虑,在这个节骨眼上,圣上心中的那个人选,有没有军中势力支持就很关键了,若是势单力薄,即使继承大统,往后也不一定坐得稳。”
他停了一停,感慨道:“文宣的婚事既是圣上默许的,恐怕东宫之位,不久便将有分晓。”
“圣上要立九皇子?”
“对,”闻若青颔首,“覃王在朝中经营多年,势力不是九皇子所能比拟的,九皇子有了闻家这个助力,才能与覃王分庭抗礼。圣上既然对崔家和闻家结为姻亲一事乐见其成,说明他早就属意九皇子,但九皇子能不能顺利登上太子之位,还要看一个关键的人,就是怀阳王。”
闻若蓝默默地点着头。
“这些年来,”闻若青继续道,“圣上对闻家既有信任,亦有忌惮,既想要闻家相助九皇子,又害怕闻家坐大反噬高氏江山,所以圣上这时候要召怀阳王进京,想要得到他的一个保证,有了怀阳王的保证,圣上才能放心地把东宫之位交给九皇子。”
“等等,六哥,”闻若蓝早捏紧了手中的马鞭,停住脚步看着他六哥,“你是说圣上召怀阳王进京,不是问他对于立储的意见,而是要他保证继续牵制我们闻家?继续与我们作对?”
“咱们这位圣上呢,总体而言还是很谨慎的,”闻若青笑道,“与对我们闻家不同,他很信任高炽,把高炽看成是他自己最锋利的一把宝剑,最稳妥的一个靠山和最后的一个退路,所以绝对不会允许高炽偏向任何一方,即使是九皇子也不行,高炽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一定会答应圣上,绝对不参与夺嫡之争,会替他,替九皇子好好牵制我们。”
闻若蓝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成了一团浆糊,不由抚额长叹。
“让我捋一捋……覃王、瑜王,还有不知站哪边的沈宜宣,”闻若蓝道,“现在还添了个怀阳王,咱们闻家怎么就这么难!”
“怎么,你怕了?”闻若青看他一眼。
“怕什么怕!来一个打一个呗。”
闻若青点点头,“现今情势微妙,咱们每一步都得小心谨慎才是。这几个当中,瑜王的方式简单粗暴,根基也很浅,倒是最好对付的一个。”
他注视着前方道路,脸上的表情甚为凝重:“七弟,即使东宫之位已定,往后很长一段时间,覃王、我们闻家、怀阳王三方之间的博弈还会持续下去,甚至可能在立储后,争斗才会更加激烈,我们要做好万全准备。”
闻若蓝默然无语,半晌方道:“六哥,我真想回西北去,痛痛快快地和北狄人杀个痛快,也好过在这里和他们虚与委蛇。”
“我何尝不是这样?”闻若青叹了一声,朝西北的方向转过脸去,似想要透过万水千山看到北疆的叱咤风云,铁骑金甲,然而崇山迭岭,千岩万壑,重重阻隔之下只能望见山巅云霭低垂,孤雁南飞。
“走吧。”闻若青上了马,笑道:“别这么垂头丧气的,说点高兴的事儿,你怎么想到要娶意姐儿?”
说到这个,闻若蓝脸上的阴霾之色才渐渐散开一些。
“怎么,不行么?”
“行行行,就是觉得有点奇怪,你们两个不是向来跟仇人似的吗?”
“此一时彼一时,”闻若蓝道,“我现在就觉得她好,非她不娶。”
“既如此,哥给你多准备些聘礼。”
“好啊,”闻若蓝一本正经地说:“也不要什么东西,直接拿五千两银子来吧。”
“你小子!想挨打不是?”
闻若蓝嘿嘿笑了两声,一甩马鞭,纵马跑前头去了。
到了城门之时,正好赶上最后一线阳光消失于天边,两人进城之后便分了手,各自回家。
这一晚尹沉壁却没在长桦院中,原来闻老太君昨日寿宴玩得久了些,傍晚风凉,今儿早上起床之时便觉头昏眼涨,遍身疼痛,食不下咽,午时过后还发起了烧,老太君素来身体健旺,这一病竟病得起不了床,江氏和两个孙媳一整天都在凝辉院侍疾,晚饭后尹沉壁将江氏和谢霜请走,自己留在了老太君屋里。
闻若青听说,忙赶到凝辉院。
老太君喝了药,正昏昏沉沉地睡着,不时在床上翻来覆去,很不安稳。
尹沉壁拿毛巾拧了冷水,覆在老太君额头上,又另拿了帕子,隔一会儿便在她颈脖和手腕、脚踝间试擦,给她降温。
闻若青看了片刻,以手在老太君额前试下了温度,接着朝尹沉壁使了个眼色,轻手轻脚出了屋子,她忙把手中帕子递给房里的妈妈,跟他走出来。
“老太君吃药多久了,怎么还在发烧?”
尹沉壁皱眉:“宫里的太医是下午过来看的,只是老太君年事已高,用药不好太猛,吃了药一个多时辰了还烧着,汗也发不出来,就看今儿晚上过了,明天会不会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