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不羡想了一夜, 后知后觉明白了许多事情。
诚然,自己的父亲对自己的确给予厚望,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自从将家族掌管权交给林不羡后, 是为了“避嫌”也好,为了历练自己也罢,林威一年中在府内的时候很少, 大多数都是带着自家母亲四海云游, 只有中秋,除夕、上元节,下元节,这些特殊的日子, 会提前回来。
今年的情况比较特殊, 外面和林府都是多事之秋, 林威的坐镇让林不羡安心不少, 并心存感激。
不过林不羡知道:林府的这些明面上的家业,不过是府上的半片江山, 由于祖上独特的分家制度,导致南林府目前掌握的这些产业,或多或少都有些分家的股份在,这些铺面, 产业,更准确地说是整个“陇东林氏”共有财产, 只是南林府占的比重较大而已。
按照燕国的法律, 若是铺子的股份非一家所有, 涉及到变卖时, 要所有的股东都点头, 并签下契书, 官府审核通过铺子才能变卖。
林不羡细细盘算了一下,如今林府的资产中,真正允许南林府随意支配,变卖的,只占三成。
也就是说,林威交到林不羡手上,所谓的林府大权,连半壁江山都算不上。
除了看得见的金银,南林府还有一项分家不具备的隐形财富,那就是林氏一族从先祖时代开始,累经三代,用山高海深的金银堆出来的人脉。
而这些人脉,全部都掌握在林威的手中,曾几何时林不羡也有过英姿勃发的时刻,怀着为家族奉献终身的觉悟,向自家父亲讨要过这些人脉资源。
但结果却让林不羡很难堪,林威告诉林不羡:那些人脉都是双刃剑,用不好会惹来杀身之祸,并不适合交给一介女流。一来;女子抛头露面太过显眼,根本无法与之密会。二来,等到他们老两口百年之后,一旦权衡不好,这股力量必然反噬。不如就由他亲自掌握着,等老了带到棺材里,也为林府减少一份隐患,就当是断臂保平安了。
那时的林不羡很愧疚,她想:事实的确如父亲所说,自己一个女子,如何私会外男呢?而那些“朝廷命官”们,又怎么可能光明正大地会见自己?
再后来的两年中,林不羡对此事绝口不提,可昨日书房的事情引起了林不羡的猜忌,如今自己已经有了“夫婿”,可父亲不仅丝毫没有将人脉透出来的意思,甚至还不想让云安代替林府与皇族势力周旋。
再加上林威隐瞒了九姨娘刘氏有孕的消息,林不羡终于清醒了。
原来,父亲把家业交给自己不过是权宜之计,如此就可将分家的质疑和压力转嫁到自己身上。
事实是:林威从没有停止过纳妾的脚步,即便宁王不送,他也以每年一位的速度扩充着后院。
那个口口声声说自己“薄德”无子,能养活一个嫡女已经心满意足的父亲,从未放弃过老来得子的梦想。
如今刘氏不过是刚刚有孕,连是男是女都尚未可知,他便堤防起她们母女了。
林不羡多么希望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臆测?昨日,林不羡下了一道命令,命令外面的桩子秘密监视林府所有出口。
今日晨起,林不羡接到一份密报,上面说昨夜丑时三刻,从林府后门拉出去几辆马车,出了林府后一路向东,混入等在城东的丝绸车队里,从东城门出了城。
林不羡也从自己的渠道得知:九姨娘刘氏,昨夜回屋后便“闭门不出”,据说是生病了。
林不羡心凉了半截,刘氏哪里是病了?分明是被自己的父亲秘密送走了。
这个孩子,不管是什么时候有的,既然家主没有宣布,便视作没有,眼下全国守制,再传出有孕的消息,那便是犯了忌讳。就算自家父亲舍得颜面请稳婆,大夫来判断孩子受孕的日子,证明并非守制期所出,可那样势必会引起自己和母亲的不满。
毕竟林府是有平安脉规矩的,再加上月事不来,很容易就能断出喜脉,既然有了孩子为何不说?
林不羡思来想去,总算是摸清了林威的全部顾虑。
或许这个孩子受孕的日子与太子薨逝的日子很近,林威不敢冒险。再有就是,如今林不羡羽翼渐丰,将府内诸事打理的井井有条,云安又和林不羡同心同德,这让林威感到了一丝压力。
若是刘氏怀的真是男孩,林威狠下心来与林不羡母女撕破脸,收回权力倒也值得。
可万一又是个女儿呢?林威已经不年轻了,膝下只有林不羡这一个嫡女,为了一个庶出的女儿与发妻和接替自己独当一面的嫡女闹出龃龉,显然不智。
将孩子秘密送出去,除了有些委屈刘氏,其余的就都完美了。
若是一举得男,就在外面养个几年,等风头过了,再以外室所生之子的名义抱回来,年龄上做做手脚,便彻底没了风险。
而且,等孩子会跑会跳,明白事理,林威大可以将之养在膝下,亲自教导,旁人想要谋害这个孩子也难!
或者也可以直接让林不羡和云安出了林府自立门户,将这个孩子过到林夫人的膝下,永绝后患。
当林不羡站在林威的角度去思考过后,不得不感叹林威的深谋远虑,也难怪父亲那个看似闲云野鹤的性子,却能将分家死死压制这么多年,即便他膝下无儿,也没容得分家翻出一点儿浪花。
次日,林不羡便如常到林母那里去请安,经过一夜的思考,林不羡决定这件事先不要告诉自己的母亲。
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林不羡感觉她亲手把自己的心给撕碎了,血流成河。
告诉与不告诉,代表了两个立场,也代表了两个选择。
若将刘氏有孕的消息告诉林夫人,那便是家事,林不羡选择以女儿的身份,请母亲出面一同解决这个问题。
不将刘氏有孕的消息告诉林夫人,那便是公事,林不羡选择以林府当代掌权人的身份,与自己的亲生父亲对垒,直面这个问题。
可之后呢?之后的事情,林不羡却没有想好。
即便她已经吩咐下去,让人秘密监视刘氏的动向。
若刘氏生的是个女孩儿,林不羡觉得以自家父亲的性格,大抵会赠给刘氏一笔足够安度晚年的安家费,全当无事发生。
若是儿子呢?这也是林不羡的苦恼所在。
她实在是做不出伤天害理的事情的,将危机扼杀在摇篮里。可林不羡同样不愿意耗尽心力去为他人做嫁衣。
自己为了这份家业,几乎奉献了全部,多亏遇到了云安,才免去了终身不幸的下场。
为了让林府度过危机,自己和云安已使出了浑身解数。林不羡实在不愿看到:再过十几年,自家父亲突然从外面接回来一个男孩,开宗祠,召族人,当场敲定他继承人的身份,然后再用“你终究是个女子”的话来驳斥自己。
凭什么?
或许是在云安的身边耳濡目染吧,林不羡一想到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心头便燃烧着一股火,她好想问问自己的父亲:女子又如何?当初说要将家业交给自己的,不也是您么?
“女儿啊!你怎么了?”林夫人的一声呼唤,将林不羡的思绪拉了回来。
林不羡看了看满眼关切的母亲,突然发现母亲的头上有几根醒目的白发,林不羡心中苦涩,问道:“娘,您怎么有白头发了?”
林夫人轻笑道:“过了今年娘亲都五十了,不是说五十知天命?这过了五十岁的人啊,大概就知道自己寿数几何了。有一两根白头发有什么稀奇?”
“女儿不孝,让母亲操劳了这么多年……”
“你这孩子,别说这些疏远的话,娘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我不为你操心为谁操心?是不是娘亲昨夜吵到你了?怎么感觉你的脸色不太好?”
“女儿没事儿,就是最近府内的事情有些杂,太耗神了而已,娘亲不必担心。”
“要不然你和娘到清虚观去住一阵子吧?正好避避风头。”
林不羡心头泛苦,暗道:若是这个节骨眼再躲出去,等咱们回来,林府便没有我们母女的位置了。却笑着哄道:“娘亲难道忘了?玄一道长说,所有玄字辈的天师都奉旨入京了,我们又去做什么?”
“也是,哎……这个时辰,道长和安儿应该已经出城了。”林夫人喃喃道。
想到云安,林不羡又是一阵惆怅,若是她在……一定能给自己出个好主意吧?
说来也是奇怪,从前许多大事自己都独自面对了,经历了这么多,怎么突然又有了依赖心呢?
林夫人见自家女儿又是若有所思的模样,便说道:“女儿啊,安儿那个脱缰野马的性子,你若是压不住,就早早生个孩子出来,说不定有了孩子,他就能收收心了。虽然这世道乱了,但对你来说未尝不是一个机会,我可听说安儿在外头弄了个宅子,里头养了些个莺莺燕燕的,正好这个节骨眼他也不能过去了,你不如趁此机会拿出当家主母的气魄来,借着守制的名头将她们都打发了吧!免得过了守制期后再出什么幺蛾子。”
无心插柳柳成荫,林不羡的心头如电光火石般地一闪,她突然就想起了云安之前和自己提过的“小林府”计划!
这个计划,不正好对着眼下自己的局面吗?
若是能成功,既能免去与他人做嫁衣的结局,又能最大程度避免他们父女的正面冲突!若是运营得当,即便几年后,或者十几年后父亲真从外面接了一个“继承人”回来,那交到他手上的也不过是一个空架子而已。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若是那孩子真有本事,就着林府残存的家业,自己打出一片天下也未为不可。
反正……在自己这里,任何人也休想坐享其成!
“母亲,女儿还有些事,先行告退了。”
林夫人还以为是自己的话戳中了女儿的痛处,劝道:“娘就是随口一说,安儿这孩子本性不坏,他一定不会做出忘恩负义的事情的,你也别太放在心上了!”
“女儿知道。”
……
林不羡一路疾行回到了书房,云安在提出“小林府”计划的时候,直击过林府股权问题的弊端,而眼下的事情,更是印证了云安所断不差,静水之下的暗礁正一桩桩一件件地冒出来!
林不羡关上书房的门,来到书案后,一边研墨,一边回忆云安所说的“股权回购制”以及股权的期限问题,思索着如何将之系统地提炼出来。
云安的“小林府”计划,本质上是做空南林府,暗度陈仓,用亏空出去的银子充实属于她们的“小林府”。
南林府里倾注了太多林不羡的心血,她原本不想做的太绝,只打算适当“引流”让林府失落燕国巨贾的位置,跳出这个火坑即可。
现在看来是不行了,留下来的,都可能是旁人的。
既然下了决心,首先第一步就是“股权回购”的问题,只有产业的股权属于一方,才能随意处置,变现转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