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旧地初心(1 / 2)

长留山不曾变。不是重逢,并未离开。

世事变了,长留山其实也变了,他的日子变了,但是对这里的记忆和牵挂,原来并不曾变过。

如何会变?他的心一直在这里。

他的童年,师父的教诲,他也带给徒儿。千载守护,守护无尽,这里有可以教给小骨的一切。他也再无其他,只有脚下走过的道路,在这世间尽过的心力。不是这些,他能给小骨的,只会是言辞的苍白贫血。这是树之根,水之源,切断根源,他无以为生,也无以栽培小骨。

小骨,何尝不是,安心在长留山,用心在普天下。她并不想远离这里,她不属于云山……想得太远!专心在云山陪着小骨,来日方长。

三殿之尊,九阁长老,在长留山海底列成沧溟之阵。并无一人缺席,从来如此。仙界数百年一次,何尝不如人间日课?云日渺远在天,浪海淹没其间。今日,也如日日,水流改变了岸滩,深海却是一往如常。

仙力在海水中流逝,和众位长老之力汇聚。山基在海,不是人间法则,虽是仙人,为此亦当付出修为。万事都有牺牲。

光阴和仙力流逝的每一刻,他都念着小骨。但是此刻不能观微小骨,困难又紧要之事,需要专注。想念小骨并不分神,不用观微也能感受。

毕竟不一样。还是想看到她的形貌,听到她的声音,感受她近在身旁的气息,被她牵动衣袖……他不担心小骨,有他的结界,杀阡陌的保护。但他还是挂心,博爱的可以是天下;但对她,却不能这样远,在心间的,总要在身边才好。

心无旁骛地施法,心无旁骛地想念,原来两件事,是一件事。

深海浪静,他曾在这里,年年岁岁,陪着小骨,不与人言,不与小骨言。他的心痛成海水,没了边际,没了感受。甘愿陪你,到天荒地老;但若等不到海枯石烂,看不到你重新沐浴春阳花暖,我的陪伴尚不能擦干你的泪水,又再有什么,绽放你的笑容?

最终你选择冲破师父的封印,——那封印,是师父对你过错的惩罚,对你力量的约束,也是对你生命的保护。但是你不想等到天长地久,你的苦难,六界的苦难,你决定做一了断。你能重新开始,师父也能重新开始。

该回去了。稳固山基之事已了。却还是深海的思绪,不想同人说话。当时没有去看过小骨,现在也不想看任何人。他要回去找小骨,小骨在的地方,才是他要回的家。

而绝情殿,离开海水的顷刻,他终究看到绝情殿。

云海中漂浮,如天穹永驻。抬头绚烂一片光色,桃花在金沙流溢的阳光中晕染,剥离,又融汇。尘埃也是金色,清澈了的过往年月,沉淀是金,升华是光。

沉淀的分量,升华的明亮,他终于落在大地,守护苍生千年,他头一次触到苍生的大地;由此真正接近天空,负载尘土的飞升,突破黑暗的明亮。都在小骨,师父成了人,再一次悟道。

金沙渐而柔软,流在心怀,潜流在天清海蓝,都是小骨的欢笑,小骨的呼喊,小骨的沉吟,小骨的哭泣……原来这里全是对你的牵挂。

虽然,也是对天下的牵挂。但再也不会有,没有你的天下。你是师父的整个天下,因为天下处处是你。

先不回去。他要和小骨一起回去。师父不能面对没有你的绝情殿。不能被你的记忆淹没,忘却此刻的你。你忘了过去,总要想起;我不能沉在过去,抛却现在。

“师兄你便抛下我不管了?”

云中是师弟的声音。倒也不意外。说什么“抛下”,这词说得奇怪!但对师弟,没有什么奇怪。寻寻常常,才是奇怪。

“还要我时刻守着么?”师弟这话说得和小骨似的,小骨还是孩子,你……也有是孩子的时候。

“大师兄还不是守着?”

隐隐感到师弟来找他,就是要谈师兄之事。师兄……又为他做了什么?

他等到师弟开口:“他怕你在后山难过,不惜损耗功力。”

如何忘了……竟能够忘记!稳固山基不仅要在海底,还要在后山。

后山是小骨受刑之处,血迹不干,恸哭不断,就这样充满了他的记忆。他再不能看到其余。

作为长留山曾经的执掌者,他竟然可以忘了稳固山基应尽之事,他是害怕么?害怕想起,害怕面对过去的痛楚。由此可以回避当下的责任?小骨那时知道所有的后果,还是独自承担了偷盗神器的责任;现时不懂得前前后后,依旧不改曾经的勇敢。

他不应当怯懦地“忘”了!还累了师兄……

“替我向师兄道谢。”他却说不出第二句。这样的话,和小骨也不大会说,和师兄就更难于开口。

“师兄你也是如此,以前也护着我。我倒有点怀念,有点嫉妒小花花了。哈哈,看来做师兄的都是如此啊!”

师弟总能说出千奇百怪的话来,可他心中的滋味却繁杂难言。

他是习惯了,师兄为他操劳。不是不理解,不是不感激,但是终究太习惯了。以至不能察觉,也就没有机会,去理解,去感激。

迎风而行,风重了许多。虽然在天空,却感受到大地的牵连,是欣慰,是痛楚,喜乐交缠间终于可以将心安置。

心不当在别处,让他担忧的小骨,在他心中塞满幸福;不够解他的师兄,让他时时怀着愧疚和感激……

这些是责任,若不承受责任,也就没有了情感的牵绊。但若这个世界与他无关,这些最重要之人,从不曾触动过他,他活在这世上,又有何意义?又如何可以守护这个世界,如果没有甘苦与共,如果没有爱之牵痛?

衣袖被牵动。却是风。以为是小骨。若要不想小骨,除非小骨就在身边。那也一样会想。

师兄,你以为我只是在诛仙柱下会想起小骨?在长留山的每一处,在六界的每一处,我都会想到小骨。因为心中的每一处,都有小骨。

现在可以观微小骨了!

她和杀阡陌并没有下山。

“姐姐你和我说说六界的事好不好?”小骨还是那副淘气模样,在杀阡陌跟前,从来没有第二个样子。

但这才是小骨想要知道的。小骨自然不是急着买糖葫芦。

“小不点这么可爱,不要去管这些事!最无聊的人才去过问。”杀阡陌哄孩子的声音却娇媚。直听得白子画不适,却见小骨并没有多看一眼。

“你如何像我师父似的!”小骨嘟起小嘴。

他没听懂这句话,想来小骨是故意要引杀阡陌说话。可是竟然将自己比上去,他竟是极不受用。身边风声也紧了,就想快点回到云山,让小骨解释解释,为何是……

“乱说!你师父那人和这四方白玉案一般,又没有色彩,又不会变动,一点意思也没有!”

小骨!你要如何对答?

奇了怪了,这句话他会在意?是在意小骨的对答罢?他几时被小骨牵着走了?想着却是心中安暖。

“才没有!而且我喜欢这方白玉案……我是说,你和师父都不肯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他如此就更笑得舒心。小骨还记得她的目的,要激杀阡陌回答。可是先想到的却是维护师父。

“我不和你说,同他不和你说,可是不一样。”杀阡陌眉眼撇开,轻轻哼了一声。

“有什么不一样?”

“我才懒得管他,但我知道我和他不一样。我不说,是为了不要开口就说他的不好,在我看来就是不好,他总是伤害你!罢了罢了,你们这些人啊……等你自己想起来罢!”

杀阡陌的愤怒最终变成认命。

愤怒,白子画想得到,杀阡陌的原则,就是无原则保护自己重要的人。但是还在云山之前,杀阡陌就主动让了出来,是认了命,以至承认自己的不能干涉,将小骨和白子画归入“你们”。

“师父说我做错事,是以惩罚我……”小骨的慌张没有影响她言语的通畅。

她足够清楚了,可以说清楚。她很快接上,很快将她知道的零星破碎连缀成一个整体,认定杀阡陌说的伤害,就是师父对她过错的惩罚。

果然……不愧杀阡陌说“你们”,我们是一样的人。你是能理解师父的,是不是?

“别和我说这些!我听着就有气!这话在我看来就不是人话!你为他做那么多,他伤害你,还说什么‘惩罚’,仿佛就是应当的!”

“姐姐你别生气啊。本来你和我师父就不是说同一种语言。但是我知道我师父的意思。是我……为了救师父,损害了他人,是不是?”

小骨,你都明白了!本来这不是秘密,不是多么繁杂难解。倒是最简单的,知道应当如何做的。

最简单的,最难做到。

“我说了这话不要和我说!我看不到什么‘他人’不‘他人’,我要保护谁就保护谁,没有什么‘他人’!”

“姐姐……你一定为你要保护的人,牺牲了很多!可我……觉得师父是对的。”

杀阡陌的凶残也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当一个人确定自己要做的事并全力以赴时,就会拥有这样的力量。

他本来要担心小骨,可是听到小骨说话,她理解杀阡陌,更认同师父。他立刻就安了心。小骨天性善良,根本带不坏。倒是她能理解坏的行为,发现其善。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所以你们修仙,我修魔。”杀阡陌就要把这话说死。

小骨半天说不出话来,可是杀阡陌却开口了。开口全然是另一种情怀:“我看重的人都是修仙的。”温情脉脉,哀婉戚戚。

“那个人呢?”小骨感觉很敏锐,眼中的水色要温润一段苍凉的故事。

“没有了。”杀阡陌淡淡说出这几个字。没有愤,仿佛没有痛。

这种感觉,白子画懂得,无可挽回。心都死了,连痛也感受不到。

杀阡陌是在想琉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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