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很快见效。或者不是因为药。小骨有些坐立不安。
白子画暗自担心了一整天。小骨在最困难的时候……他不想东方彧卿看到小骨最难受的样子,不想东方彧卿看到白子画每一次新的难题。
在云山的这些年,他早就不镇定,因为小骨;也早就不慌乱,为了小骨。
守着小骨,又过了一天。小骨焦躁了几分,没有那样缠着他了。但于他都一样,他都是守着小骨。
取了针,依旧是留下来。小骨若不牵着他衣袖,他的衣袖也总在小骨触手可及处。
“师父,我想去树上。”小骨说得很急。
“小骨,刚施了针,不要出去吹风了。”小骨眼中水浪依旧激切,定是有很想说的。“小骨就在屋中说,好不好?”
熄灭了烛火,帘外月色朦胧,树影依稀,花香有无。师父抱着你,这也有几分像我们的桃树?
时间流逝,却又停驻,无所谓时间,这也是我们的树。小骨随时可以开口,一直可以沉默。
“师父,你告诉我好不好?”月光映在她眼中,格外纯白清亮,沉潜了星辰无数。满月繁星,不曾共在。
“小骨,你还没有预备好。”三个月后的答案,你害怕知道,你现在就更怕了。所以问我。
“可是三个月时间,我也预备不好!”小骨害怕地说,不害怕说出来。
师父也觉得太快了,师父带你回云山,也没有多长时间。没有多长时间,让师父多对你好,让你想起那些苦痛后,仍旧不离开……多长时间,都不够罢!但小骨不能无限地等。
“或者,我索性不要知道了!”小骨确实很害怕。三月后获知,会否太早?
“小骨,上一世太苦,师父怕你猛然想起,不堪承受。但苦痛你都能感受,惟独不知因由,这对你未尝不是更大的折磨。”
小骨在两个恐惧的极端乱撞,他只能耐心和小骨梳理。他心中一样是乱了怕了。若真要他说出来,而不是小骨想起来……他要如何亲口说,那些他亲手做下的事!
“师父,你就一点一点和我说,每天说一小段,跟我讲三个月的故事,这样我就不是猛然想起了!”
小骨这样说,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只是他记得的,毕竟不是小骨的人生。
“小骨,师父自己说,未免对你不公平了。”他如何成了会讨价还价的小徒儿?
“师父,我相信你,你都会如实告诉我的。我想起的,和你说的,会是一样的!”
“小骨,师父也不知道全部,师父只说自己亲身经历的……”白子画不安地说着,看到一切不可避免地推进,自己垂死挣扎着。
小骨点头,点得缓慢。师父真答应了,她也害怕了。
“我是在群仙宴上看到你的……”
“师父,什么是群仙宴啊?”小骨眼中异彩纷呈,似乎这就是她最重要的问题。
“就是仙人聚在一起……”
“有哪些仙人啊?”小骨问得更起劲了。
他将仙界诸山列岛大致说了一遍,小骨还嫌不详细,问了个不停,问过的问题有时又问了一遍。
她是害怕听到自己的过去,就要推迟自己的出场。
“小骨,还不困么?”
“师父,我困了,师父你明天接着说啊。”
白子画笑着点头,笑着低头,看到小骨将他的衣袖牵进了被子,甜甜地合上眼睛,含着一句话不舍得全吐出来:“师父不要走。”
师父不要走。师父不要你走。
第二日小骨又等着这个时候,为此整个白天都很是安宁。
依旧从群仙宴开始,小骨又问了很多群仙宴上的情景。仿佛不断地为他研墨,只待他细细描摹。
描摹未至形神毕现,小骨抓住时机说了句:“小骨有些困了,师父明天继续说啊。”
继而又问起当时仙界的情况,六界的情况,仙界的历史,六界的历史……说过的地方,只要她能想到更细的,一定会要求再细说。
“师父,我们明天就讲瑶池有哪些花木啊。”过了几日,小骨会主动设置好第二天要听的。白子画只得白天去预备这些“功课”,晚上好讲得丰实些。
六界之事,他悉数可知,却无心留意。不曾想,他有一日成了说书先生。这些年与小骨解释,他已经说得比过去生生世世都要多,如今却还要闲谈他人。
白子画更担心的是,三个月可以只讲一句,“我是在群仙宴上看到你的”,但这真是小骨要的?
以前小骨每一个错误,自然也是师父要担待的,师父可以指出,可以纠正。惟独这一次,师父和小骨成了同谋。
但此刻说出来,就对小骨更好?或许还是小骨自己想起来更好?他只是陪伴小骨等待之煎熬。
或许,多和你说说六界世情,你自己的人生也要好理解一些?他愈发认真地筹备起每晚的说书。
小骨会更想听其中人物生平翔实的故事,不满足于泛泛介绍。
“师父,就像你上回说的,茅山祖师创派的事迹,这样的我还想听!”
“师父,我可不可以每天花一点时间,整理一下我记录的疑问。每天听师父讲故事,我觉得有启发!”
当然可以。对你有启发,才是师父的目的。
小骨也确实没有失去自持。没有沉在那些纸片中,倒是找来一本钉合的书笺,看几张纸片,在书笺上记几笔,看过的纸片便扔了,再不去看。偶有凝思,总是果断。每日也就是施针前花上小半个时辰。
一天到头有了期待,白日反是紧凑而从容。
原来街头巷尾,每天忙碌的终末,说书人谈笑声里的黄昏和灯火,又会生动于听众的笑与泪,沉思与遐想。原来史官修史,仙班列传,不仅为后世垂范,也为后人在单薄、孤寂的时光里,能共享前人的生命。即便是话也不能说全的童子,也会闹着要听故事,关于那还尚未涉足的人世……
原来,他们在云山隐居,却终究没有离开世人。
是小骨来到他生命中,他第一次体会人的愿望和苦楚。但他依旧讲不好故事,可能也就只有小骨会愿意听。
“师父,我觉得这个人其实很痛苦,虽然他还杀了别人,但是正是杀人这样的罪过更加深他的痛苦……”
“师父,是世上再没有人关心他了,所以他内心才这样冷漠和残忍。他的暴行不是勇敢,却是懦弱到只能拉上别人一起受苦!”
这些人的内心,总是小骨在体察,而他只会说何时何地何人何事,没有小骨,故事就没有温度,就不完整。
“师父,你和我说过仙界、魔界、人间这些,那有没有什么,是不属于六界的啊?”
小骨,你只是对一个问题穷根究底,还是……你想到了东方彧卿?
“是有不好归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