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夏至,秋末冬来。时序推移,眨眼间,叶天若已经在江宁呆了大半年。或许是叶轻尘话语的作用,或许是青州一番生死历练的磨砺,这大半年,叶天若安静了许多,也乖巧了许多,闲暇时也只去归晚居小坐。卿意已经在朝中领了职务,不似先前那般常见了,只有旬假时会出现。他再也没有谈起过政事,他不提叶天若更不会主动提,三人便只是赏花看柳,吟风弄月。
与父亲多年心结解开,让她和叶轻尘的关系大为缓和,半年来,叶轻尘空闲时常带她出门,父女二人游遍了江宁附近的名胜古迹,叶轻尘学识渊博,往往三言两语便让叶天若陷入深思。
上月叶天若生辰,叶轻尘带她去了江宁城外其母的坟冢,天若叩拜亡母,二人相视一眼,皆是凄然。
那日叶轻尘抚着石碑叹道:“天若,你是个很好的女儿,我却不是个好父亲。从小我便将你丢在外祖父家不闻不问,直到你流浪街头无家可归时才带你回来,带你回来之后却又不肯好好教你,甚至有意无意地避着你,若不是这次你陷落青州生死不明,我或许又要等到大错铸成无法挽回时才能回头。天若,从前种种,实在是爹爹对不住你。”
叶轻尘难得的掏心掏肺之语,直听得叶天若眼圈发红,经此之后,父女间再无半分嫌隙,情分日渐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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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清晨,莫归晚一觉醒来,起身梳洗时便听到侍女说下雪了,莫归晚急忙披好衣服打开窗户一看,果然见天地间灰蒙蒙的,片片雪花在空中轻盈飞舞。她转头笑道:“估计天若马上就要来了。”
话音未落,便听见有人笑道:“我已经到了!”
莫归晚笑吟吟地抬头看去,却见叶天若今日穿了一身明红如焰的衣裙,披着厚厚的大红毡子,俏生生地立在门前,更显得容光焕发,明艳绝伦。
莫归晚将她迎进屋内,笑着拧了拧她的脸,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打扮得这么好看?”
叶天若眉飞色舞:“我盼了好久终于盼到下雪,当然要去城外倚梅园看梅花啊,别告诉我你不打算出门!”
莫归晚戳她的额头,含笑道:“你就不能安生一天!不过踏雪寻梅,确实是风雅至极,我昨日便已和卿意约好,今日若下雪,便一同去倚梅园赏梅看雪,算算时辰,他应当快到了。”
叶天若大喜:“那是再好不过了,我便也可以蹭一下卿公子家的车马了。”
二人正说着,便有侍女前来通传道是卿意到了。
两人收拾妥当到了前厅,卿意负手而立,见了二人妆扮便眼前一亮道:“晚晚清丽脱俗,天若明艳绝伦,恰似玫瑰百合,各占胜场。你二人今日这打扮,倒是要让倚梅园的万顷梅花都黯然失色了。”
叶天若笑道:“你居然还有夸我的一日,这可真是奇哉怪也。”
卿意凝视着她,微微叹了口气,却没有像平时一般于她抬杠斗嘴:“车子就在门外,我们走吧。”
出了归晚居的门之后,叶天若发现卿意居然备了两辆车,不由嚷嚷道:“喂喂,我知道你们俩想亲热,那也不带这样的吧,好歹有一个时辰的路途呢,把我一个人扔一辆车上可不厚道啊。”
位于前方的车上忽然传来了一阵男人低沉的笑声,莫归晚和叶天若都是一惊,卿意一脸无奈地打开车门,车内光线昏暗,看不清那人面容,却听他悠然道:“莫姑娘,叶小姐,别来无恙?孤昨日听闻阿意与莫姑娘踏雪寻梅之雅兴,一时神往,便微服跟着阿意过来了,不知道二位是否欢迎?”
莫归晚当下便要跪下行礼,却被秦焕示意卿意拦下,莫归晚温声道:“殿下莅临,是阿意和归晚的荣幸,自是欢迎之至。”
秦焕彬彬有礼地答道:“微服出门,不必多礼。当年之事是孤失礼在先,还望莫姑娘海涵。”
莫归晚轻笑一声:“殿下言重了,原是归晚年少轻狂了。”
当年之事过后,她和太子并没有什么往来,虽然知道卿意与太子交好,但是二人鲜少提这些朝堂政事,卿意更不会和她闲聊太子为人,是以她对太子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年那个轻浮跋扈的锦衣公子。今日一见,言谈举止都迥异于当年,心中纳罕之余,也有种一笑泯恩仇之感。
原本凝重的气氛因为两人这几句对答渐渐缓和下来,秦焕与莫归晚寒暄两句,目光便转到了从见到他起笑意就骤然消失的叶天若身上,细细打量一番,秦焕心中到底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饶是他再反感叶轻尘,也必须承认叶轻尘的女儿确实是明珠美玉一般的人物。
叶天若冷冷地看着他,完全无视了卿意的眼色,没有半分上前行礼问候的意思。
秦焕本没有与她为难的意思,却被她这神色硬生生逼出了三分怒气,当下便淡淡一笑,慢条斯理地说:“叶小姐,孤免了莫姑娘的礼,却没有说要你免礼,既如此,你见到了本殿下,是不是应该执臣民之礼?还是说见位尊者而无动于衷,就是叶氏的家教?”
叶天若瞪着他,死死地咬着唇,一言不发。
一时万籁俱寂,只有两人隔着风雪冷冷对视。
“哎呀好啦好啦反正你也是微服出来的就别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啦再这样下去还看不看梅花啦我们快点走吧快走吧。”卿意终于忍不住了,跳出来挡在二人中间,拼命地给莫归晚使眼色。
莫归晚自是明白他的意思,连拉带拽地带着叶天若上了后面那辆车,天若倒也没反抗,无精打采地上了车,上车之后,便蔫蔫得缩在一边,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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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风波之后,一行四人终于踏上了去城郊倚梅园的路。
莫归晚无奈地看着叶天若,道:“我知道你因为当年的事反感他,但是无论如何殿下也是东郢太子,礼法不可废,你今天这是犯什么倔呢?”
叶天若闷闷道:“你看他说的话,分明是打定主意要为难我,我才不要让他称心如意。卿意也是,明知道我和那个白痴太子相看两厌,还把他带来碍眼。”
莫归晚急地差点冲上去捂住叶天若的嘴:“我的小姑奶奶,你知道什么叫谨言慎行么?殿下是君阿意是臣,殿下要来阿意难道还能拒绝不成?你就算自己有恃无恐,也考虑考虑我和阿意好么?”
叶天若刚刚话一出口就反应过来了,她只是平素私下里“白痴太子”喊顺口了,一时间没改过来,见莫归晚惶急无措,忙安抚道:“对不住晚晚,刚刚是我口无遮拦了,你放心,我知道分寸的。”
莫归晚凝视着好友,无奈之余却忽然有一个念头闪过,太子殿下身为一国储君,身份何等尊贵,莫说叶天若,便是其父叶轻尘也当毕恭毕敬,但是看叶天若之情状,对太子可谓半分敬畏也无,而太子除了言语挤兑,竟也没有什么实质动作,这哪里是君臣相处之道?她一念及此,顿觉有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叶相之女不敬太子,这能解读出来的含义太多了。
叶天若疑惑地看着莫归晚忽然惨白的脸色,道:“晚晚?你没事吧。我都说了我知道分寸的,别担心。”
莫归晚回过神来,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道:“那是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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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前方车内,气氛一样压抑。
卿意苦笑道:“阿焕,这可不是相看未来妻子的态度。”
秦焕冷冷道:“她这难道就是臣女见皇子的态度?”
卿意一时哑然,无论如何,确实是叶天若不敬在先,卿意也没什么能开脱的,半晌无言,道:“她平时确实不是这样的,只怕还惦记着当年你让她挨的那顿板子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