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晓明才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大百科全书呢,他给自己步入社会后的生平下了最终定义:前面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迷失于野心勃勃的欲望里,剩下百分之十的时间则在随遇而安中虔诚赎罪。
从领悟到这一点的那刻起,他便重新燃起了生活的热情,确认了他所背负的使命和责任,从此,他被允许踏入早前周序曾踏入的同一条温暖平静的中年之河,只有在这样的河流中,他才能坦然的游向问心无愧的人生彼岸。
与当年的深州三建比起来,常青公司就像航空母舰旁边寒酸的小炮艇,即便如此,能有机会再次成为公司总经理,他依然喜笑颜开,只不过,成为深州三建的总经理让他感到的是君临天下和光宗耀祖的自豪,而成为常青公司的总经理,他的高兴只是在于他将有更多的收入改善家人的生活,并能资助更多的失学女童。
史晓明是半个月前被召唤回三江的,秦冬梅现在只管接活和收帐,公司的具体事务全部交由哥哥秦东升打理,秦东升认为慕州那边的跟踪审计吕凡一个人就能搞定,再多留个史晓明纯属资源浪费,秦冬梅最近划拉回来不少业务,公司人手出奇的紧缺,就连秦东升他自己都得披挂上阵去工地拉尺子,所以,在征得吕凡同意后,秦东升立刻就把史晓明调了回来。
和吕凡共事令史晓明感觉很舒适,他当然不情愿离开吕凡这样的好战友,但他还不至于愚蠢到为此公然违抗新上任老总的“军令”。史晓明刚回公司报到,秦东升便迫不及待的给他布置了任务,让他率领俩新人为“礼皮镇美丽乡村工程”审核工程量,植物研究所征用了礼皮镇的六个山头种植茶叶,作为补偿的一部分,研究所拿出一千万资金,为四个挨着高速公路的村子涂涂脂抹抹粉,工程完工后,效果显而易见,高速公路上南来北往的人们看见那些披着蓝色外衣,房天一色,错落有致的乡野村居时,都会由衷的感叹:多么美丽的乡村啊,多么迷人的田园生活啊,这个镇的领导真是个好领导啊,活在这样的父母官治理下的村民真是八辈子才修来的福气啊。
但是,如果热爱生活的赞美者肯冒险把车停在高速路边,并不辞辛苦的翻过低矮的灰色护拦,轻盈摇摆着走进村落,拿起时髦的手机准备兴致勃勃的拍些村民淳朴幸福的笑容发到微博上时,他只会在第一时间将赞美改换成惊讶的模式。
史晓明现在就处于这种模式之中,第一:村子里大部分房屋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内”,房屋外立面被真石漆和油性漆涂抹得光彩夺目,而阴暗潮湿的房间里除了一些仅能维持活下去的简陋生活用具外,可以说是一无所有、毫无生机,更令人绝望的是,村子里不仅没有自来水,而且由于地下水超采严重,家家户户的压水井都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村民生活用水只能依靠政府早晚各一次的洒水车送水(周五的时候会体贴的多送一次,以便让村民们洗一个并不畅快的澡)。
第二:这四个村子里面留守的老人儿童和别的地方不太一样,超过六十岁的老人凤毛麟角,很显然,恶劣的生存环境和生活质量剥夺了村民长寿的权利,更令史晓明痛心疾首的是,这里的男孩一般初中毕业就追随父母踏上了漫漫打工路,而女孩子则最多只读个小学就缀学回家,干个三五年农活后,便会早早寻个人家嫁出去(她们绝大部分婚姻的最大意义只是为自己的兄弟等价换个媳妇回来)。
第三:村子里不光孤寡老人多,光棍多,智商有问题的也多,每天史晓明带着俩刚入行的小伙子测量房子外立面面积时,总会有几个穿着破破烂烂棉袄的男人在旁围观,他们身上散发着难以名状的恶臭,他们的头发像在潲水油里浸过三年的烂扫把,他们的眼神透着茫然而又差怯的友善,他们基本不说话,他们只喜欢对着陌生人报以憨厚而隆重的微笑,当他们对着史晓明笑时,史晓明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毫无疑问,这个所谓的“美丽乡村工程”绝对是个拙劣的面子工程,就像一个病入膏肓之人,他需要的是能救命的对症良药,而非刻意化妆出的自欺欺人的红光满面,这个发现令史晓明大失所望,原以为的植物研究所值得大书特书的善举,现在看来简直就是场令人不可思议的粉饰太平的荒唐作秀。
史晓明不能容许自己视而不见和无动于衷,他没有财力为这些偏远的乡村铺上水管,也没有神奇的法术让老人延年益寿,更别谈给智力缺陷的人换个脑子,给没有生活希望的光棍汉划拉个媳妇了,但他对资助女孩上学很有经验和心得。于是,他满怀激情的开始行动,在搞好本职工作的同时挨家挨户劝说村民们把辍学女孩再次送进学校,他苦口婆心的告诉他们只有知识才能让女孩拥有光明幸福的未来,并慷慨允诺如果实在是因为家庭困难,他可以出钱赞助,一直赞助到女孩大学毕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