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那人才走过来一步,桑汀便急匆匆捂住了嘴,踉跄着步子后退,热泪滚落脸颊滑入指缝之中,血腥味并着咸咸的泪水在嘴里蔓延开来,又酸又涩。
时隔两年,再见故人,没有欣悦感慨,她反而是怯的。
江之行的神色因而变得复杂,“汀汀,真的是你。”
桑汀垂头拿袖子抹去泪珠儿,这才迟钝的点了头。沉默时,耳畔响起在御花园那日,夷狄王说,'死的死了,逃的已逃,没有谋逆心思的,朕不会赶尽杀绝。'
大晋覆灭后,江之行还活着,他一皇室子孙,还安然无恙的生活在东启皇城。
霎时间,先前那股子荒诞又大胆的念头猛然袭上心头,比雨后春笋更茁壮,扎根似的在她心上飞速生长。
——趁今夜大好时机,趁江之行在,他们自小相识,有多年的故交情分,父亲出事那时他亦伸了援手,他必定会帮她的。
逃吧,往后再不要回去了,再不要活在夷狄王的恐惧之中……
桑汀吸了吸鼻子,温软嗓音似溪流,在寒凉的夜里缓缓淌开:“殿下,这两年,你过的如何?”
江之行垂眸瞧了眼身上的陈旧青衫,眼里划过嘲讽,俊逸面庞却不显露分毫,他笑着,道:“丧家之犬,侥幸留下条命罢了。”
桑汀抿了唇,两手心被石块和粗砺石板碾得血肉模糊,她不知疼痛的暗暗绞紧。
那句话在舌尖绕了许多回,却始终说不出口。
“你呢?”江之行默默看向桑汀,说话时,已不动声色打量过她全身,“当年是我护不住你,才叫你顶了江宁出城,受了那些苦楚,可我后来听说,皇…他待你不错,今夜怎会在此?”
桑汀摇头,只摇头。
江之行不由得自嘲的笑了一声,仰头望到两个随风晃动的大红灯笼,上绘有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之景,他想起往事,眼神有些微空洞,“汀汀,若当年没有出这些事,今时今夜,你我已是夫妻了吧。”
桑汀蓦的低头,避开那样的目光,于江之行,她没有什么男女情意。
是那年除夕宫宴上,老皇帝酒上尽兴,亲口说下,等她及笈,便赐与三皇子兆王殿下,是为兆王妃。
金口玉言,皇命不可违,何况女子到了年纪总归要嫁,她平常的应下,没有欢喜,也不觉伤神。
谁知次年,父亲就因党派之争入狱,实则父亲出事,多半是老皇帝半醉半醒允下的这桩亲事惹的祸端。
太子殿下与三皇子江之行兄弟不合已久,几年来不相上下,明争暗斗拉拢权臣,父亲刚正不阿,不曾站队,可这婚事,已无形中将她们桑氏一族推到了风口浪尖,推到了太子殿下的对立面。
当时的情形逼人,前线屡屡战败,都城隐有动乱,内忧外患老皇帝已然分. 身无暇,太子监国,大力打压皇子一党,江之行落了下风,她的父亲他们桑家,最终成了这场权力掠夺的牺牲品。
她及笈那日,是孤零零的出城送降书,最后跌在夷狄王的怀里,昏迷两年。
然而眼下江之行这话,却叫桑汀冷不丁想起夷狄王。也想起刚从牢狱中出来的父亲。
夷狄王才帮过她。
像就此逃跑这种念头究竟有多蠢?
如今两条,甚至三条命都攥在她手里。
是啊,她怎么能逃呢?
桑汀低头急匆匆说:“殿下,我还有事先走了。”
“桑汀!”江之行忽而上前几步,要拦住她去路,桑汀为难抬头,想要委婉拒绝,却在瞥见站在光影暗处的高大男人时,浑身一颤。
竟是夷…夷狄王…
他站在那里有多久了?
他……
这身子的反应比心绪快,桑汀三五步躲开,与江之行擦身而过时,压低了声音急道:“你快走,快走!”
闻言,江之行伸到半空的手一僵,这两年东躲西藏,他比谁都要清楚身后是什么。
可是汀汀……只一瞬,他迈开大步子,身形很快隐没于巷子深处。
桑汀忐忑又惶恐地朝稽晟走去,一步一步像是踩在刀尖上。
她一遍遍的安慰自己:只是走失了而已,事发突然,不怪她的……
手臂忽而一疼,随即是被大掌紧紧攥住的窒息感。
桑汀身子僵住,仰头便对上男人比夜色寒凉的双眸,她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恐惧哭意逼回去。
稽晟居高临下的睨着人,声音透着愠怒:“想去哪?”
只单单这三个字落下,却是沉重而尖锐的,直击人心,那两瓣樱桃唇上便渗出大大的一滴血珠儿来,湿润了干燥的双唇。
桑汀暗暗垂下脑袋,血腥味再度在舌尖蔓延开来。
她的心思,没有一点能躲过那双骇人的琥珀色眸子。
稽晟勾唇冷笑,寒凉的嗓音在桑汀耳畔回绕,如地狱魔音般的,“朕的皇后,方才是想去哪里?”
男人不说话时周身气息已是十分寒凛,如今嗓音沉沉的,仿若话里带了小尖刀子,会往人身上割。
桑汀实在抵不住这样压抑的躁怒,她硬着头皮,伸手去扯了扯男人的袖子,艰难开口:“……去,去…要去找皇上…”
“然后呢?”稽晟的眼神远远落在那幽暗的巷子口,嘴角笑意越发凉薄。
鬼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
眼下再听这话,东启帝简直要被这个女人气得心肝脾肺爆裂,偏偏半分发作不得,悉数被压在胸腔里,来回翻涌着,灼烧着。
这双手已经整整两年没有碰尖刀利刃,亦未沾染鲜血,可在方才那一瞬,他想活活将那个男人大卸八块。
小姑娘就和那个男人那么相对站着,娇娇怯怯,哪里有平日待他的畏惧生疏?
若是她没瞧见自己,今夜岂不是就这么跟别的男人走了?
真是好样的,连桑老头也不要了是吗?
无边静默中,稽晟终于低声重斥道:“说话!”
他话音方才落下,因隐忍怒气而青筋勃. 起的手背上便传来“啪嗒”一声。
桑汀双肩微微颤着,吞咽了一下,“我,我…方才事发突然,他们好多人都挤过来,声音也好大,我没有抓住你,唤你的时候…你已经不见了……后来我要去找你,可我不知晓你在哪里,也…也不知该怎么唤你,在外边不能唤皇上,所,所以我才去找路人打听——”
好一个路人。
真当他稽晟是瞎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