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望日,是出宫的日子。
和去年进宫时一样,也是一个鸟语花香的春日。从去年上巳节开始至今,已经整整一年。这一年我长大了一岁,人也变得更坚强了不少。
时至今日,我已不需要去取悦任何人了,自然也就不用再做过多的妆扮。只将头发束在身后,未施粉黛的面庞此刻显得有些苍白,两颊已经瘦的凹陷下去了,病态愈显。
跟随着出宫人的队伍,走过一道道仪式和关卡,直到永巷令将所有出宫人的名单一一念完,这冗长出宫流程终于结束了。我回头看了一眼这长长的永巷,和我来的时候一模一样,那青墙黛瓦,楼阁殿宇,依旧是那般庄重繁华。
从花开到花落,又从花落到花开,就好像是命运的轮回一样,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永巷的花开花谢,永远不会停止,只是从今以后,这里的一切将与我再无瓜葛。
来的时候怀有多大的希冀,走的时候便带有多大的落寞。当初无知的以为,他的一腔热血可以带着我跨越这道身份的鸿沟,执子之手,直到白头。如今才知道,曾经的那些爱与憧憬,就像一把利刃,弄得我遍体鳞伤。
可是我不后悔,不后悔来这一趟,也不后悔就此别过。
清风微拂,迷了双眼,泪水湿了眼眶,我抬起头,尽量不让眼泪落下。看着蔚蔚蓝天,有阵阵的雁鸣声,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心中也发出了最后一声期盼:鸿雁啊,麻烦你告诉他,我要回家了,以后也不会再见了,很感谢他给了我们这一次刻骨铭心的相遇,虽然他已经忘了,但我不怪他,我只愿他一生平安顺遂!
看着飞雁划过天际,我心中释然,想到马上就能见到我的兄弟姐妹,还有侄子和外甥,心中的阴霾也渐渐散去,又充满期待。
“卫姬留步”说话的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小黄门,先是朝我恭恭敬敬的行了个揖礼,然后才道:“陛下召见卫姬,请随奴婢来!”
我心下一震,精神有些恍惚,感觉自己听错了,但他恭谨谦和的态度明显告诉我,我没听错,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又不禁用力掐自己的手,没有知觉,心中没底,便没有跟着他去。
他愣了一下,但很快又调整过来:“奴婢叫齐欣,是陛下身边的近侍,卫姬请往城楼上看。”
我依他所言往宫门口的城楼上看去,果真看到一个束冠男子,虽看不清脸,但从身形来讲,是他没错了。我不知道此刻自己是喜是悲,只感觉人有点虚,连路都不会走了。
我突然才发现,自己竟这般没有出息,不管自己的意志如何坚定,一看到他,瞬间就慌了神。
立足于巍巍的城楼上,放眼望去,未央宫的宏伟壮丽尽收眼底。天子着一身玄色披风,立身远望,大有一种睥睨天下的势态。
我捻衽行了一个稽首礼:“奴婢拜见陛下,陛下长乐无极。”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害怕,我能感觉到我的身体又在发抖。
他伸出手来扶我:“起来说话。”
我把手往地上压了压,看不见他的脸,也不愿起身,道:“奴婢无话可说,还请陛下放奴婢出宫。”
昔日跟着他进宫的是我,如今恳求他放我出宫的也是我,尽管我极力克制,眼泪还不争气的滑落下来。
他执意扶我起身,又将自己的披风接下来,系在我的身上,又将我揽入怀里。
看着他攥在手里的羊脂玉镯,我心下明了,是永巷令将我出宫的事告知他的。我挣扎了两下挣不开,眼泪愈发的止不住了,趴在他的怀里痛哭起来。这明明是我贪恋的怀抱,可现在却让我有些怕了。
许久他都不曾说话,只是紧紧的抱着我,任由我哭闹,泪水湿了他的锦袍,他也不在意。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让我将内心的情绪发泄出来,他忘了我,我不怪他,可不能没有委屈,我怎么也想不通,当日两心相许,温情缱绻的人儿,怎么那么容易就变心了呢?
“奴婢请求陛下放奴婢回家。”哭到声嘶力竭后,我此刻最期盼的就是回家。
“这里不就是你的家么?”他道。
我摇头道:“不是,我要出宫。”
“你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就是为了出宫么?”他又道:“可你知不知道,被御幸过的家人子是不可以出宫的。”
我心下愕然,心中的希望尽数落空,现在连回家都成了奢望。所有的心酸呐喊都变成无声的哭泣,流不尽的眼泪,诉不完的柔肠。
“是朕对不住你,永巷令跟我说你为了出宫,把自己折腾的大病了一场,我想着你既然这么想走那我就放你走,可是我又舍不得,也做不到,所以才到宫门口来堵你呢!”
经历了这一年的变故,我的潜意识里已经不敢再相信他说的这些话了,我害怕又像上次那样,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换来的结果就是无尽的等待。
他又吻了吻我的长发道:“跟朕回去吧,朕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妾记得陛下说过,我是陛下的子夫!”想起甜蜜往事,我心头有些暖意,挣开脱他的怀抱,又接着道:“如今我虽早已不是陛下的子夫了,可我还是我。”
我这话说的含蓄,可他若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他应该就能明白,他可以没有我,但我不能没有自己。
良久,他才缓缓执起我的手上,将手上的那对玉镯帮我戴上:“是朕不好,承诺过的话没能兑现,是朕负了你,可不管你相不相信,朕都要告诉你,你永远都是朕的子夫。”
我止了泪,也没有说话,只低头看着手上的玉镯,折腾了这一场,这玉镯已经戴不住了。
“子夫啊”他忽然转身对着未央宫阙,双手叉腰长叹一声:“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这诺大的未央宫,也不是朕能做的了主的。”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说这样的话,我心中惊讶,此时的他面色凝重,眉头紧锁,和我前两次看到他的模样截然不同。
我一直以为他是君临天下的帝王,要什么有什么,可原来他也是普通人,他也有烦恼的,又不禁心疼起他来,他能在百忙之中抽身来找我,跟我说这样一番话,我还有什么不能知足的呢。
我没有住进永巷八区,而是被刘彻安排在了温室殿,他自己的居所。我没有推辞,尽管这不合规矩,可我实在不愿意在和他分开。他又召了太医过来诊脉,不过是风寒之症拖的久了,吃药调理几日便可。用过午膳,刘彻就被侍从叫走了,午睡了片刻,又去沐浴更衣,弄完就到了傍晚,见刘彻还没回来,便又找了些事情打发时间。
温室殿以椒涂壁,再饰一层文绣,以香柱为柱,设火齐屏风、鸿羽帐,地上铺以毛织地毯,温暖宜人。
殿内的布置不似女子闺房精巧雅致,却也是要什么有什么,到处堆满了竹简和地图,想来他也是极爱看书的人。我没读过书,只是在平阳公主家唱歌的时候,学了认字,但有的不会写,我随手翻看了一张地图,上面用朱笔和墨笔画了不少框框,我看不懂,只知道一些地名。又见桌上有空白的竹简,便将地图上的地名一一抄写下来,全当练字。
晚膳是自己用的,刘彻命人上了几十道菜,说是要给我补身体,我看这阵势也愣住了,勉强尝了一半,便让人撤了下去。独自坐到榻上等他,闲着无事,又掏出了那方绣了双飞燕的手帕,将那绣了一半的卫子继续绣完。
刘彻回来时已经过了酉时,我差点都要睡着了,但见了他,仍旧打足精神,上前去行礼。
礼未至,刘彻就将我扶了起来:“晚上让人给你加了餐,可有好好吃饭?”
我点点头,想起那没吃完的菜,只觉得可惜:“太多了,妾吃不完。”
“能吃多少是多少”说着,他轻轻将我腰身一揽:“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得好好补补才行。”
许久没与他这样亲密,我面上飞红,低下头道:“可也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呀!”又伸手去解他身上的挂饰。
他笑了起来,低下头在我唇上亲了一口:“虽然不能一口吃回来,但是也要尽早把身子养好呢,不然的话朕可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