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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迪克办公室的门悄悄掩上,咖啡机里才磨出的意式浓缩香味醇厚。总负责人亲手把咖啡端到每一个人的面前,仿佛激烈争吵仅是幽灵幻觉,唯有一地未收拾的狼藉在无声中证实。
“辛苦诸位,你们表现得很好。”情报调查员伊森·诺伊斯·卡扬由西夫满意道。职业缘故,语调偏低而轻。
办公室里除了他和安迪克,还有莱纳、丹尼斯和阿琳娜。如不久前27号与同僚所目睹,他本人和另两位高官是为陪衬,莱纳与安迪克方是主角。
“过奖了,卡扬由西夫,你的剧本很精彩。”和伊斯科夫一样,他喜欢以姓被氏称呼。莱纳向情报员欠了欠身,又转向安迪克,“多有得罪之处。”
安迪克摆了摆手,显然没往心里去。面前的咖啡冒着热烟,他和所有人一样没有去碰。他们在等待情报员总结。
卡扬由西夫从很厚的档案里抽出一叠履历,是早些时候分发给每个人看过的。履历表的主人俱是组织里有些经历的老人,分散在各个岗位,担任中层职务。很难从繁重的项目功勋和尽职记录里看出这些严谨面孔下隐藏的不忠。
情报员扯松领带,“战时最后一次大规模交锋对我们的组织打击甚重。随着佐拉博士等前辈的相继离开,我们开始转入暗中。神盾局和其前身一度以为我们已然溃散。然而七十年的休整里,我们与神盾局从未中止和召回过战时埋下的种子。他们在阴暗里生根、发芽,直到被再次唤醒。”
卡扬由西夫至多四十来岁。以他的年纪讲诉七十余年前的历史其实有些滑稽。然而没有人在这透着诡异平静的历史回溯里感受到丝毫的可笑。
“起始于四十年前的清剿行动,在二十年间将依附于根枝的蝗虫消灭殆尽。那是神盾局曾引以为傲的初代特工,至今仍是他们所有走狗里的顶尖。神盾局的谍报网在那场贯穿二十年,代号’溯源’的行动之后缩水很多。
“他们不出意外得尝试过添补,先后五次俱不顺利。直到第六次,他们近乎自毁得向所有被怀疑为我们爪牙机构的大小分支输送一线特工,以接近全员的牺牲换取不足1%的植入。那次惨烈也显然久经策行动的结果,是我们至今仍无法锁定部分人员的伪装身份。”
他喝了一口咖啡润嗓。大概是不常喝咖啡的人,浓缩的苦味让他眉头倒皱。
“然而自海因里希、欧赫迈特计划清剿行动到尤金尼西佛利斯主领’溯源’时期奠定下情报内网蓝图,经由约瑟芬乃至如今玛尔斯阁下的不懈努力,终究让我们成功把怀疑圈缩小到十人以内。详情恕我无法透露,但有确凿理由相信,当年漏网之鱼其一的27号特工就藏身在这座韦斯特曼纳群岛研究基地之中。”
藏身在他特意要求的排班调派下,适才意外路过这走道的所谓骨干之间。
是时候为那二十余年前便该终结的传奇擦拭掉累赘的补笔,让英灵的亡魂回归冥界大殿,还人间一派清明。
极寒之地的冷气把才煮好的咖啡熏得微凉,即便办公室里开遍地热与暖气。跨越数十年的故事回味在人心,咖啡杯里未尽的热烟化作湿雾遮挡眼底的思量。
半晌,才听安迪克无关褒贬的场面称赞,“不愧是法布斯单元。”哪怕所有人心知肚明,他们甚至不得而知眼前的情报员是否隶属于法布斯。
九头蛇隶下情报单元繁多,除却情报及秘密事务管辖专员——简称机要专员——几无人能理清。机要专员素来为九头蛇理事会中实际掌权人。尽管理事会入选标准不限职务与背景,每期委员组成亦有差异,至今为此尚未出现过由非机要专员掌权的情势。卡扬由西夫所提到的海因里希、欧赫迈特、尤金尼西佛利斯、约瑟芬与玛尔斯,是该职位的历任。
法布斯正式成立于约瑟芬时期,是由其及继任者玛尔斯直接统领的精锐情报单元。严格来说约瑟芬和玛尔斯并非法布斯历史上唯二的统领者。二人交替之间曾有过一段动荡期,考虑到期间掌权者在位过于短暂,可忽略不计。而作为终结动荡的新任专员,说玛尔斯手中的法布斯是无以比拟的一柄利刃也不为过。其前身为海因里希、欧赫迈特、尤金尼西佛利斯时期的精锐勘查与快速反应单元。
卡扬由西夫儒雅一笑,将本不多的浓缩咖啡一饮而尽,而后指着冰箱,“阁下是否介意?”
安迪克摇手示意其随意,心想果然是不喝咖啡的人。
卡扬由西夫为自己开了一瓶橙汁,灌了三口才向莱纳徐徐道:“不知诸位上级对我早些时候所倡议、因斯塔尼亚博士的休假,考量如何?”
安迪克望向丹尼斯,后者绞着西装下摆,略显拘谨,“不足一年的时间里,莱纳历经大小风波,想来劳累非常。作为主管……我准假。”
由不得他不准。她是和总负责人起冲突、不识时务的新人责任研究员,理该在新官难以克制的邪火中被调离。那是在发生前便预演好轨迹、不容许差池的算计,而听丹尼斯的口气,竟像在为她不忍。莱纳向上司投去安抚一笑。她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想她和情报单元有太多牵扯。
机要专员和灰色地带的影子部队,纵然九头蛇里也避之不及。可又有谁能有谁敢忤逆他们的意图。且看那急于发问的探路者、莽撞行事的暗算人,岂非早作了礁岩下一点肉眼难见的尘灰?
阳光落入云堆,阿琳娜摆弄着手机上一点刺眼的晴天标示笑说天气预报果然不那样可信。晴转多云,太多的云不知何时会散。她率先离开。继她后几人鸟散去四方,就像从未有过莫须有的交集。
莱纳最后一个起身,到安迪克与丹尼斯双双投来的保重眼神。还能糟糕到哪里去。她满不在意得想。她的人生很早以前就已分崩离析。一丁点可怜的虚妄美好,不过是在糟与更糟间徒劳糊起的纸墙,一推即倒。好比风里的云,吹一吹,也就散了。
她走时又最后望了一眼落地窗后的冰原。光线又林林总总从微挪开的云梢洒下。天气预报总是对的。如同所有精心做的测量和预演。
莱纳在档案室取了最后一叠资料,是离开前最后一点未完成的工作。伊斯科夫给她留了讯息,大约是等到不耐烦。来去路上也听到有人说,他那个老烟枪又一天抽空好几包烟。没有办法,可能还得请他再等上一等。
她提着很厚一叠文件边走边看,和同样提着很厚资料的卡扬由西夫当头相撞。纸张散了一地,谁都没料到会在这样短的时间里以这种方式重逢。俱笑得有些尴尬。两双同样纤细有力的手快速为彼此整理起文卷,也不知道这样多的纸张里是否有一二份混淆。递出重新理合齐整的资料,卡扬由西夫在二人即将分别时轻声道了句:“万事小心。”像是半熟人间随口一句关照,又像是别有托付。
意外的小插曲好像没有谁上心,沿着相反路途离开,甚至没想过要回头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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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有些历史的基地,最初设计的时候兴许供暖不及现今方便。虽然大大小小翻新不计其数,出于某种原因初时的壁炉设置一次次得被保留下。纵然观赏装饰目的胜于取暖,多数享有壁炉的办公室主人还是会选择将其点燃。
莱纳也是其一。
伊斯科夫来时炉火烧得正旺。没有拉窗帘的日暮时分,曳曳壁火映射玻璃,分隔窗外漆黑的一片无垠和反光下她沉思的面孔,鲜活到几分不真实。
桌案上文件叠成一摞,她手边搁着潦草笔记。他装作几分不经意,悄眼迅速打量。她从镜面反光透过壁火去看其实已看不见的残渣,眼神深远,语气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