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实听到塑料包装纸的声音,也闻到雨后泥土里混着那股更为清新的味道。是花香。雏菊香。
倒是应景。
石碑上映出的自己的面无表情。她以不怎样卖力的“惊喜”转身相迎,脚下未干透的石路连绵着雨水连高跟鞋响都轻了一些。身后的石碑雨水珠珠滑落,湿气模糊了碑上刻很不深的字眼。
安德烈失笑,但笑容被周遭氛围感染也多了几分伤感。参天的冬青古树下,阳光几乎不透。割裂的树枝剪影覆盖人肩、碑缘、石路,压抑了最后的一点活力。这才是墓园该有的景致,那些个欣欣向荣的布置也不知要自欺还在欺人。
墓园。又是墓园。
“上一次送你,你也去了墓园。”他说的是她在意大利的墓园和里基厄特相见。那时去墓园是为惠特克,这一次呢?
其实答案他想他或许知道。他的衣兜里还揣了另一条简讯。
“是想问为什么又来墓园?你知道的。不然也就不会带着这捧她最喜欢的雏菊。”她摘下落了雨水的皮手套,从藏青色的长柄伞下探出手臂。雨不大,却也绵密如穿不透的屏障,齐线切在她的袖口衣上。莱纳抱着雏菊,缓缓蹲下,放到碑前,“我能理解她喜欢这花——干净、纯粹,像极她自己——就连短命这一点上也出奇一致。”
她似乎笑了下。很古怪的感觉。笑容里的讽刺与冰冷被不知名的别些什么略略冲淡。
妮娜死了。
这个可怜的小变种人终究没挺过几次三番的折磨。正如她死前一遍遍问,正如万磁王曾带领的变种人一生所不解,为什么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相待,生而为变种人不是他们的选择也不是他们的错。
可在自然律面前,生而强大却不懂利用之道,便是他们的错。莱纳漠然得想。枯枝残影在眼睑罩下一片阴翳,一如她半生灰暗交织的黑色的梦。
安德烈停在莱纳身后半步开外。刻字不清的石碑上没有照片,但不妨碍他记起小女孩的明媚笑容。他知道她死了,在手术后的第七十三天,面前的女人曾预言过的拐点。她没能挺过去,也没人信她能。从她身体里取走的毕竟是金属,再没有毒性也不是能开肠剖肚种下去的。
他垂眸看着漂亮也无生气的黑色大理石碑,心下还是会有唏嘘。他知他是情报科里的资深雇员,每日所过目简报里死之一字可以千记。可终究是不同的——白纸黑字上寥寥数笔的生与死,和亲脚立在软泥地上某人的碑额前,哪怕注视的对象同样是素昧平生的半个陌生人。所以他有时很好奇,这群整日穿着消毒服在仪器和数据间穿梭的试验员,是怎么做到无动于衷得对着录音笔宣告一个个试验体的死亡。
别误会,他不是在同情。试验体的生命和组织的大目标孰轻孰重,他还分得清。分得太清了。在太多人削尖脑袋钻的情报科里混到“资深”级别,安德烈对自己的业务能力十分自信。他甚至不必再次援引资料,“我知道。我只是在想,为什么是这里,为什么是教堂。”
妮娜从来是离经叛道的孩子,莱纳也不信教。但是这个莱纳,却在至少三个月前,于这座名为里尔本的小镇的教堂墓园里为妮娜买下了一席之地。
九头蛇里没有秘密,这份报告却晚了三个月坐到他桌上。安德烈不知道此前由谁负责又解读出什么——合格的情报员从不多问。何况他不是法布斯不必精通一切,也不是分析师。作为协调联络员,更要紧的是周旋。不论三个月间发生了什么,他所能肯定的是三个月后法布斯的伊森·诺伊斯·卡扬由西夫对这个年纪很轻的研究员颇为看重,纵然她本人未必知道。这对他而言已经足够,足够他摆好和她交际的姿态。
“为什么么。”她站起身,身上染上了雏菊的香,让她看起来也那么清隽、美好。极具欺骗性。一如这庄严教堂背后不为人知的故事,“没有太特别的理由——她自幼在这教堂的福利院里长大,若干前我从这儿把她带走罢了。”
这是安德烈头一次听到这故事,“带走?我以为她流落纽约街头……”
“她不记得了。”莱纳眼里有一种很复杂的东西,安德烈揣不明白,“不记得更好。她以为自己在暴露能力后被逐出门,流落街头发觉猫的形态更容易求生,也就此放弃为人的尊严。这么说吧,也不全错,只是被逐出门后她没有流落街头。为人父母多少还有点良心,把她扔到小镇上的教堂,从此不闻不问。”
“一个变种人,哪怕在教堂的福利院里,也不见得怎么好过。”
安德烈的推测得来莱纳颔首,“心中有上帝不代表不怕鬼怪。镇上的主教为了维系身屡神职的最后一点面子才没有把她赶走。妮娜性子很烈,从小到大想来也没少惹祸。我跟主教说要带她走的时候,主教看我的眼神仿佛我是他的救世主。他送我们出门的时候说了一句真心话——不是这孩子不好,顽劣少年人也随处可见,只是他修行不到家,还克制不了内心深处的恐惧——这无疑也是绝大多数人的真实想法。”
安德烈心想若非信念驱使,组织里的那群研究员大概也不敢以命作筹谋,在那群怪物身上费时费力。但他没有说。他没忘记莱纳也是研究员。他只是问,“那你若干年后重返小镇购置墓地,这位主教是否还记得你、记得妮娜?”
“你一定以为他忘了。我也是。妮娜于他等同于梦魇,恨不得抛之脑后。可他记得。”莱纳想起那个雨天,须发皆白的主教顶着比数年前更慈祥的面目迎出门外时,刹那空白后的了然和害怕,“他说我带走妮娜之后,他时常会想起她,在耶稣的画像前扪心自问,若连神父都没有办法接受变异人的存在,又何论大众?新闻报道里变种人的遭遇他没有少听到、没有少看见,平凡人的反应和排斥是那样令人寒心,可转念一想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他们中的一份子。”
“木已成舟,反悔也是徒劳。”
“我也是这样告诉他。他说他知道,说后悔和良心上的责难大概正是上帝给予的惩罚。”那天的老人摩挲着十字架,虔诚也悲伤。莱纳斟酌再三,终究直言,“我说恐怕要让你失望,我是来买墓地的。”
老人抬起眼,带着恶兆灵验后的绝望问她能不能告诉他妮娜因何而离开。当时她想原来神父也会有不为人死升往天堂而祷告庆祝的一日。只是缘何而死,多么简单也难以回答的问题。她顿了顿,终只告诉他,“那是个悲伤也漫长的故事,但我想死于她是一种解脱。”主教没有说不要逃避,更没有劝诫苦难是神给的试炼。从他黯淡了淡眼光里能看出,他也那样认为——认为死是妮娜最好的归宿。
莱纳把手抚上冬青古木,掌纹与树理贴合,静静摩挲。回廊深处,神袍加身的主教默立着注视。昏暗日影下,不约而同去想,人若活到唯有死是解脱的地步,该有多无奈。
“你知不知道,妮娜濒死之前……”安德烈斟酌着、观察着,想把真相告诉她,想看届时她是否还能无动于衷。
但她打断了他,“我知道。三个月前我写过专题论文,他们近来也才拷贝给我视频——已经很不错了。比我所预期的最糟糕要好些。”
她用那般平静的态度陈述一幅曾让他看到作呕的场景,让他有些迷惘。她为什么可以那样冷静?再赤诚的衷心也遏制不住生理的本能反应。喜欢[综英美]研究员请大家收藏:(zeyuxuan.cc)[综英美]研究员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