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小小的没有窗、没有通风口的屋子,在持续的中央控暖和连夜未歇下,似乎变得有些闷热,有些叫人喘不过气。迈克尔动作文雅得扯松领带,只有自己知道手心蒙着薄汗、手指不怎受控制。没由来的,心底滋生出莫名的不适。
他需要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内结束谈话,然后去睡一觉。迈克尔告诫自己。他只是太累了。但他不能让她,让任何人看出急躁,“哦?都怎么演?”他装作闲来无事和她聊着并不喜欢的无关痛痒。
女人笑了一下。转瞬即逝的笑,却像利刺扎进迈克尔心田,不适感在放大。她说:“无非是俗掉牙的套路。比方无可救药爱一个人,比方色令智昏不听劝;比方唯爱是从丢开规矩和教条,比方堕入声色陷阱险酿大错。”
落入心田的利刺原来不是利刺,是未及炸裂的弹药。一时火力全开,弹片四裂着扎入感官,头脑里嗡嗡得乱作一团。不适时宜的记忆哄抢着翻涌,迈克尔死死捉住圆珠笔身,用理智苦苦压制。她不可能知道,不该知道,仅是凑巧。兴许是电影情节,兴许是她自身不顺利的爱情,与他无关。
审讯室外的鹰眼亦在问,“只有我觉得她好像在影射自己么?”没有人回答,因为他们也有相同的疑问。话里话外的内容很像,可她平淡中参杂调笑的态度却像在针对探员。
***
“听起来惊险异常,我想我一定很幸运。”迈克尔过了片刻才那样答。略长的停顿让身侧的安博路修探员投来克制的、好奇打探。
对座女人的神情却仿佛意料之中。她直视着他,缓缓缓缓拉起嘴角。整一过程像被高速摄像机录入后一帧一帧在回放。迈克尔逼迫自己迎上她的视线,然后听她说:“你的确是,毕竟有人舍命救你。”
轰炸后的振荡余波原来才刚刚开始一圈推一圈得扩散,轰的一声接一声在迈克尔的脑力炸开。他看见安博路修的嘴唇一张一合却听不见声音,白炽灯光晃晃照出女人恬淡面容,他却无从辨认她的五官。一时似正阳当面光晕作了纱笼,一时又似鲜血淋过七窍,面目谈不上面目徒余窟窿。
闷热逼仄的小屋叫人喘不过气,扯松的领带、拉开的领口,只徒劳让热气进一步侵袭。手里湿答答黏着的笔杆没法去摔开,手指用力到发白却找不到发力的支点。迈克尔的思维时而很清晰时而很混乱——看得见的是从前,看不见的是眼下。
“你什么意思。”他脱口问出心中所困,哪怕残存的理智在警告这是此时此刻最糟糕的对答。
捂在心里十五年的痛、十五年的涩、十五年后的后悔、十五年的折磨,不该在卧底二十年后凯旋归来的今天戳破。万般思绪翻涌,他仿佛又回到二十余岁的年纪,回到曾供职的那个终年如春、四季芳菲的地方。是谁在午后湖畔捉着柳条嬉戏,撒一把纷飞柳絮戏称六月飘雪;是谁手把手用藤枝花蔓编一顶无冕之冠,弄得掌心指腹伤痕累累,成品不及鸟窝……
他看见了多年前的春天、多年前的笑语、多年前太短暂的欢愉,却忘记去注意安博路修愈渐的错愕、女人隐隐的得胜。
“何必多此一问,你分明还记得不是。又或许,只是想被人提醒。”莱纳拨开额前散落的发,眼底的犀利和讽刺尽数流泻。不去理会杰克的喝止和质问,她盯着迈克尔一字一顿,“名震地底的27号、神盾局的骄傲、新一辈的英模,二十年了,你问问你面前的探员、玻璃外的高层,还有多少人记得怀特·斯拉斯基的名字;问问你自己可在一份报告里用哪怕一行字去描述,你那敬爱的师长、疼你如己出的前辈是因何而死、如何而亡?”
她真的知道。迈克尔的脑里只剩这样一句话。所以她才配合得听他谈机缘,巧妙得引他论感情。原来啊原来。
但审讯里彻头彻尾的完败并没在此刻激起心中多少涟漪,他所能感觉唯有胸口一瞬间涌上的窒息之痛,将他强拉会十五年前春暖花开、绿草如茵下的噩梦。嘴里一阵泛涩和腥甜。他竟在不经意间咬破舌尖。
可是他不能动。起码还得维系27号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所仅余的那份尊严。
安博路修斥责莱纳诽谤,她没有理会。杰克安慰同僚,迈克尔也没有理会。那时间,那两个人的眼中只余下彼此。
“做什么这样看着我,一副快要哭的模样。即便是哭,未免也太迟了些。”她前倾了身子,拉近了距离,“南国春色可好?柳条作舞、花冠为许,幸福是否可期?你是否也曾恼怒有人非要插手横隔、非要毁了姻缘美图?是否不惜以决裂相逼?是否嫌人古板过时不知变通?”
所以才说无可救药爱一个人,色令智昏不听劝,唯爱是从丢开规矩和教条,堕入声色陷阱险酿大错。说别人总结精辟的她,所作判词又何尝不是一针见血。
他张开嘴欲要辩白,却发不出声音。他知,她知,俱是实话。
“可到头来呢?你梦中的绿草伊甸园到底成了血染的墓园。你一定还记得,那把尖刀从正中挑起,剜开的绝对对称。”
他蓦地拍开手中笔,砸在文件堆里散飞了纸张;蓦地蹬开椅腿立起,椅子擦着瓷砖抓地刺耳也盖不住他一声怒喝,“够了。”终于忍无可忍,终于不能再克制。他和她心知肚明,放任她一吐为快的后文该是怎样的梦魇。
但她没有停下。怎么可能停下。
“挖出的肝胆相照、胃连着脾、肠勾着肠。莺飞雀舞的花园停满了乌鸦,一节一节得啃,这儿缺了个洞,那儿少了块肉。那对像极了他父亲的祖母绿,浑圆得滚在草丛里都还有嵌在眼眶时的灵动。你知道么?他们私下里管她叫小仙子。”
此刻的迈克尔如一同困兽,眼里泛着猩红,嘶吼的声音却难逃颤抖。“我说够了!”旁观者听得云里雾里,他却怒从中来,怒他自己。
“够了?为救你出那场可笑爱情,白赔一个女儿、眼睁睁看她裂成碎片的老怀特没有喊够了;被尖刀剖开的女孩自始至终没有求饶、没有吭过一声够了。于日记里一遍遍书写问心有愧却懦弱到从不敢承认的你,又凭什么喊够了。
“十五年,你的同伴所得不过寥寥一句横生枝节、以身殉职;老怀特的寡妇仅知幼女意外身亡。十五年,你活成了地下世界的传奇、是神龙不见首尾的潜伏者典范。到底是手段卓绝、能力出众的顶尖卧底,还是缩在地底洞穴、愧对天日、藏头垢脸的懦夫,你心里清楚。”
双手握拳的迈克尔·麦考伊特工闭上了眼,眼睑是下汹涌的泪意。十五年强撑起的坚强在溃不成军的这一刻把他拽进记忆,拽回烈日灼身的午后、腥臭难忍的曾经天堂。
听这一段跌宕往事的局外人,在血色、忠诚、残忍、坚毅堆贮的幸与不幸中久久难以消化。来不及回神,也就忘了去问一句,审讯室里无悲无喜静静道来的年轻女研究员,怎会得知十数年一场悲剧的微小细节。
更没有人注意,仰望着一度传奇、才算凯旋特工的女研究员、残酷揭露往事留痕的她,眼里竟亦有悲伤。复杂的目光似也追随着特工回到十五年前的下午,闭气凝神的煎熬之中。喜欢[综英美]研究员请大家收藏:(zeyuxuan.cc)[综英美]研究员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