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地处福建沿海一隅,因岸深水缓,自成天然良港,自先皇于洪武七年在此设立市舶司之后,已渐渐成为大明朝海防重镇和朝贡海港。
虽然自本朝建朝以来,朝廷的海禁政策忽收忽放,没个准谱,但总的来说,是越管越松,到了永乐年间,很多政策已是形同虚设。朝廷管着明面上的朝贡生意,而世界各地的商贾们则趁机搭着便车,做些走私的买卖。
全世界各地的洋人们都贪爱大明朝的丝绸,瓷器,茶叶,自己既然没有能力生产,便用滚滚白银和珍贵香料来换。明朝各地商贾岂有放着送上门来的生意不做的道理,也慢慢地在泉州打通了各种关节,大家心照不宣,公平买卖,童叟无欺,一时间走私成风。市舶司的老爷们因为又不花自己的钱,也不影响朝贡买卖,自己还有银子拿,乐得睁一眼闭一眼。
泉州城不大,毕竟天高皇帝远,所以市面上鱼龙混杂,行会会馆林立,南来北往融通的货物,无一不在此交易,只要懂行,就可淘换得奇珍异宝。这里也是各路海内外消息的集散地,一时间汇集了不少天南海北的能人异士。
这一日,泉州镇子中心照例是热闹非凡。
行船出洋,那是何等的辛苦,且不说时时要面对狂风骇浪,行船少则月余多则半年,最难熬的还是那些海上的寂寞清苦。出洋一趟,平平安安回来已属不易,各地水手商家上了岸,都多少有看破红尘的感觉,那拿命搏来的工钱倒有一大半消磨在了这泉州镇子里。
因此,这泉州镇子别看不大,花钱的方式倒是特别齐全,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买不到。只要舍得银子,青楼里各样的环肥燕瘦,菜馆里各地的珍馐美馔,赌场的牌九轮/盘,酒肆里的竹叶青女儿红,甚至关外的葡萄美酒,倭国的清酒烧酒,一应俱全,任君选择。
要说城中最有名的酒肆,那就是位于海晏街的玉雀楼了。酒倒不必说,单是那大厨自己研制的下酒菜,就比其他酒肆来得讲究。
虽是下酒小菜,却食材新鲜,配料金贵,刀工精细,工艺繁复。盛菜的景德镇骨瓷碗碟也一概似玉雀投林,双翅扬起,背部凹陷,莹白如玉。
其中的名菜“雀儿舌“,是以乳鹅的舌头,用绍兴女儿红和天竺香料腌渍,再以新鲜牡蛎和金华乌猪火腿文火吊出鲜汤,一起旺火快蒸。摆在那白玉似的碗碟上,真是晶莹剔透,令人食指大动。一只雀儿舌放入嘴中,轻轻一嘬,那舌头上的嫩肉就脱骨而下,入口即化,回味无穷。
如此奢靡,这玉雀楼自不是寻常穷苦水手消费得起的地方。来这里的客人,无非是商贾,使节,船主和来泉州历练瞧热闹的官宦子弟。
这一日下午,刚过未初,便有几个富家子弟模样的人,坐在二层的散座处,要了酒菜在有一搭无一搭的聊天。
这四人中有三个人都是锦衣玉冠,浑身能带东西的地方都挂满了杂佩,胸前挂着金坠领,前襟吊着珠玉七事,腰间悬着翡翠禁步,周身都写着大大的两个字:“有钱“。
其中一人率先举杯说道:“来来,今天为董兄送行,一定要喝个痛快。“
被称作董兄的人,是唯一一个头戴乌纱身着常服的青年,眉宇间也看着比其他人老成稳重。他举起手中杯子连连推辞:“不敢不敢,倒是来泉州这些日子,麻烦各位了。“
“这说的什么见外话,董兄以后常来常往,我们,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去金陵叨扰你呢。也去见见天子脚下的世面!“
董兄闻言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道:“各位要来寻我,那须快来,也许明年,各位要见我,就得去北边的顺天府啦。“
另一人道:“难道迁都之事竟是真的么?“
“那还有假?“董兄讪笑。
“不是还没定吗?“先前敬酒的青年好奇地问。
董姓青年伸出食指向天上虚指了一下:“定不定的,还需看别人的意思吗?那位的心里主意,我看是已经定了的。“
一人道:“我的老天,真是有魄力,这是多么浩大的工程。旁的不说,那紫禁城不得照样搬一个过去,这银子花的,啧啧……“
董兄轻轻一笑:“现如今国力强盛,四海归心,五谷丰登,人力充裕,重建个紫禁城算什么。我看那北平顺天府得紫禁城今年年下就能建成,漕运水道都已重新疏通了。这本是箭在弦上,蓄势待发的事了。真正难的,呵呵,是六部五寺的那些老家伙……“也不说完。
“怎么?“左手的青年诧异地问:”竟有人不乐意的吗?“
“哎呀,安土重迁,自古使然,有什么稀奇。你家才几亩薄田?让你把祖宗牌位从富庶的鱼米之乡换到那塞外苦寒之地,你倒是愿意不愿意?“对面的青年接口。
左手的青年突然一脸坏笑地说:“我家的牌位摆在哪里,自轮不到我来操心。我只是舍不得流花楼的翠茜姑娘……“
四人皆是一阵哄笑,这一笑不打紧,却引得窗旁一桌两位客人微微侧目。那两人均头戴乌纱方巾,比较年轻的那位一身白色盘领云纱织锦长袍,另一人则着蓝色素绢短衣。白衣男子长身玉立,星目疏朗,鼻梁笔直。蓝衣那人,却是虎背熊腰,胡子拉碴,不修边幅。此时侧目的正是那蓝衣男子。
看见打扰到了别人,那董兄连忙咳嗽了两声,用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其他人降低点音量。
白衣男子却不受打扰,眼神一直望着窗外。
海晏街的地势较高,坐在临窗的二楼前,可以远眺汪洋大海。此时正是风平浪静的仲夏日子,天空蔚蓝,万里无云,一眼望去,可见近处繁忙的海港和远处的碧波万顷,靠近海港的海域里各式船舶星罗棋布,有的要收帆入港,有的正在升帆准备远航。天边是隐隐的海平线,还有一羽白帆凌航于海面,渐渐消失,当真是“孤帆远影碧空尽”。
白衣男子轻轻啜下一口薄酒,听得身后的声音又逐渐响亮起来,显见的那一桌客人正喝得兴起了。
只听一人说道:“那些老家伙不肯去,董兄倒是肯去?”
另一人接口:“咱们董兄是何等人杰?这般年少才俊,难道也学你一样,天天留恋流花楼得翠茜姑娘不成?”
那董兄又自谦道:“才俊不敢当,年少却是真的。这个岁数,不跟随朝廷作一番事业,那才是辜负了年华。”
白衣男子听了,微微一笑。这个董兄,一看便家学渊源,不是另外几个酒囊饭袋绣花枕头可比,不知怎么在这泉州城里混在了一起。可见这泉州城,真是个大杂烩得所在。
只听得他们互相推杯换盏,一个人道:“那我们就预祝董兄鹏程万里,大展宏图,官运亨通!唉,可惜董兄来的时日短,泉州左近还有很多有意思的地方没有去。”
董兄接口道:“此次来泉州已有月余,却是得回去复命了。这次若不是几位帮忙,怕是事情也难办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