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门答腊国,位于南洋马六甲海峡的南岸,是扼守整个南洋进出的门户之国,从福建出发,顺风一月可达。永乐十三年,三宝太监四下南洋之后,大明海军便在此地修建了海防基地,养将屯兵,既可作为三宝太监舰队历次西行的中转中枢,也是大明海军监控辐射整个南海海域的军事要塞。
虞显南于永乐十七年二月初二自泉州港出发,三月初五赶到苏门答腊海港时,恰巧赶上正在那里休整的三宝太监船队。这大明船队每次出洋,历来都由三种船只组成,大明海军的两百余艘混编军舰自不必说,还有随行使臣的官船和一些民间船只跟随。远航辛劳,那官船的平民船工总有折损和休整,是以每次大明舰队,都要在苏门答腊海港招揽新的船工。虞显南本就出身福建渔家,自幼在海上讨生活,因此算准时间,赶到苏门答腊,就是为了趁这个机会,以海外舟师身份混入舰队。
招纳舟师的棚子就搭在海港旁边,日日都有零散水手前来报名,须得经过遴选,还要有大明舟师认证的文书,才可登船打工。由于官船给的工钱远远高于普通商船的薪水,名额又极其有限,因此每天棚子前都络绎不绝人流如潮。
这一日一大早,虞显南就来到棚子前排队。眼见日上三竿,虞显南算算前面还有十来个人,总算是要排到了,却突然听到棚子里一阵喧哗,只看见一个浑身补丁,形如乞丐的老水手被两个身穿海军兵士连架带托地从棚子里轰了出来,扔在一边,嘴里还厉声地对他喝着:“早就跟你说得明白,怎的还日日都来,难不成是来成心生事的?以后再来,便将你另一条腿也打瘸了!” 说完,便走了。
旁边围观的水手船工都是满脸漠然,显然不是第一次见了。
那老水手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拖着一条瘸腿,赖皮地喝喝一笑,嘴上竟毫不输阵仗:“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子,爷爷给三宝太监掌船的时候,你们连你妈的□□长在哪里还找不到呢!却来嫌弃爷了!”
虞显南听到他的话,心里一动,也顾不上自己就要排到了,一步迈过去,将那老人一把扶住,温言说:“小心。”
那老水手冷不防有人过来扶自己,竟是愣了一愣,抬起一双三角眼看着虞显南,那双眼浑浊不堪,也不知是不是瞧的清东西。
“你是谁?”那老人居然傲慢地问。
虞显南阅历很深,扶住了老人细看,只见那老人脸上沟壑纵横,久经风霜,满手粗茧,身上的破布带子虽是随意系住,打的却是栓船常用的水手结,便知这老人所言不虚,确实是个老水手。
“老人家,我也是来这里应召的。我姓虞,行三,您叫我虞三就行。”
“于三?”老人哼了一声:“瞧你眼生得紧。这混南洋的汉人我大都认得,怎么没见过你……”
就在这时,棚子里走出一个海军军官,高声唱了几个人的名单,说:“今日名额满了~~明日还有三个名额,要来的请早!”
那老水手悻悻地哼了一声。
虞显南忙借机说:“老丈,您还没吃过早饭吧?不如我们找个食肆吃点东西?”
“哼,无事献殷勤。”那老水手居然不买帐:“我先说好,我身无分文,只有一张嘴,烂命一条,你若想要坑骗什么,莫要在我身上瞎耽误功夫。”
虞显南无可奈何地说:“老丈,我不图你什么,只是想跟您打听一个人……”
虞显南笑眯眯地坐在凉棚搭的小吃摊里,眼看着桌子对面那老水手一口气吃了五碗云吞三碗阳春面外加两碟凉糕,最后还要了几个包子揣在怀里,咕咚咕咚灌下一杯凉茶,终于打了个饱嗝,满足地用黑脏的大手抹了抹嘴,长叹了一口气。
“老丈,可是吃饱了?”
“饱了,饱了。”那老水手挥了挥手,拍了怕怀里的包子:“这晚饭都有了,于三,你说要打听个人,问吧。”
虞显南不慌不忙地说:“急什么,老丈,您在这苏门答腊,住的时日不短了吧?”
“岂止是这苏门答腊国!”那老水手三角眼一眯:“这南洋诸国,就没有我没去过的地方。苏门答腊,满剌加,爪洼,苏禄,彭亨,锡兰山国,这些地方,哪个我没到过!”
听到锡兰山国,虞显南心里一动,脸上却不动声色。
“老丈,您原先是哪里人?”
“我?祖籍巢湖。”提到家乡,那老汉浑浊老迈的三角眼突然迸发出异样自豪的光芒。
虞显南听了心下一惊,拱手道:“失敬失敬,您原来竟是巢湖水师的后代。”
那老丈听了,居然脸泛红光,挺起了瘦弱的胸膛,也拱了拱手,说道:“是,我祖辈父辈都是巢湖水师出身……现如今那些兵崽子还瞧不起我,我不过是腿瘸了,身子骨老了,他们如何知道,我们当年巢湖水师,那是多么的威风!他们现在无非仗着船大些,炮快些,自己却又有什么本事?!”
虞显南倒不是假意客气,也知这老汉并非吹牛。谁人不知,如今令人闻风丧胆从无败绩的大明水师,其核心精锐,都是从那巢湖水师传承而来。甚至可以说,没有巢湖水师,就没有这大明朝:想当年,若不是巢湖水师归附相助,先皇连个长江都过不去,更何来这大明盛世。
“老丈,莫要怪我唐突,您却又是如何流落至此?”虞显南沉吟半刻问道。
“呵呵,你是想问我为何落魄至此吧?”那老水手又眯了眯眼:“唉,时运不济,却怪不得旁人。”
“怎的时运不济?”
那老水手咳嗽了一声,说:“于三兄弟,我与你素昧平生,你却请我吃这一顿好饭,我若还是跟你遮遮掩掩,倒不是光明磊落的人了。不瞒你说,我原是三宝太监麾下大明海军旗舰宝船上的一个协长。永乐三年,郑大人第一次出使南洋,我就已经在舰上服役了。直到第三次出使南洋,却因为一个意外,不得不,嘿嘿,退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