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诸葛云亭送邵映寒回来之后,居然开始日日登门,天天造访。
每日早不到未时,迟不过申时,他必然前来苏州会馆。有时,与映寒在晦明楼,斟一壶薄酒,谈天说地,竟是博古通今无所不知。有时就在那园子里,安安静静地凝神听映寒抚上一曲“渔樵问答”。有时,会给映寒讲讲自己过往查案的经历,竟捡那离奇古怪的案子说,听得映寒仿若身临其境,却总在关键处停住,第二天接着再讲。混得晚了,便如家人一样与吴会长和映寒吃上一顿便饭再走。有时却神色匆忙,只在际会亭里喝杯茶,就走了,但即便如此,也必会来准时点卯。
映寒不明所以,但见不仅这诸葛云亭全然不客套,苏州会馆的人也越来越习惯这诸葛大人进进出出。吴会长不仅不加阻拦,甚至后来连待客的虚礼都免了,诸葛大人一来,都不着人通传,派个刘婶子就直接进来将映寒领出去。有一天,映寒甚至还听那刘婶子直呼起这诸葛大人的名讳来:“云亭,今天你想吃什么?婶子给你亲自下厨去……西湖醋鱼可好?”叫的竟是分外亲热。
映寒也是越来越习惯这诸葛云亭每日都出现在身边。倒不是旁的,只是自她冒冒失失地出了意外之后,这吴会长再不肯大意,竟日日夜夜让刘婶子陪在她身边,贴身伺候,还派了小厮轮班守在彩月阁的四周,唯恐一个不注意,这表小姐又插翅飞跑了。因此上,映寒这一连七八日,竟是落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帮助吴会长筹划坐派,画画锦缎图样,弹弹琴,竟是什么乐趣都没有,唯一的盼头,就是这诸葛大人每日上门,才有个说话的人。
这一日,细雨纷飞,诸葛云亭又如约而至,正是申时刚过。他信步走进晦明楼时,看到邵映寒云鬓蓬梳,一身淡青罗衫,百无聊赖地坐在桌前,托着腮,眨巴着大眼睛,一双玉足不安分地踢着,显见是闷坏了。
见他进来,邵映寒明显眼里一亮,嘴上却说:“你这人怎么日日这样闲,竟是没有正经事可做吗?看你来了泉州这样久,那陈年案子可让你查出什么眉目了?”
诸葛云亭也不生气,反倒好像很享受映寒这样和他说话,将长袍一掀,在她对面坐下,居然说:“我忙的很,但我若不来,谁陪你雨中赏荷?”
映寒的脸飞红了一角,还嘴硬地说:“哼,稀罕你陪吗?大人权且忙你的去吧。”
云亭自己倒了一杯酒,说:“我今天却是忙完了,那旧案子已经有了眉目,剩下的琐事,邓飞去办就可以了。”
映寒心下一空,嘴上依然轻描淡写地说:“既已有了眉目,那么我看你,便也快离开这泉州了吧?”
云亭从酒杯后深深地看着映寒,意味深长地一笑,说:“那倒不忙。没有寺卿的召唤,我不能急着就回金陵。”
映寒听了,虽心下窃喜,脸上只装作无事,还问:“你不是右少卿吗?多少京城大案要案等着你,你们寺卿老爷怎么这是给你放个大假吗?还是……你不堪大用?”说着,还狡黠地吐吐舌头。
谁知云亭根本不接招,这一拳头直如打在了棉花上,只听他悠闲地说:“正是因为有那大案要案,我才不便立刻回京,”
映寒立时来了兴趣,说:“那却是为何?什么大案要案?”
云亭沉默了一瞬,只缓缓说了三个字:“朝天宫。”
映寒听到这三个字,秀眉微蹙,眼神沉凝,但只片刻,就眉舒目展,说道:“那我就明白了。”
云亭不由得兴味盎然:“你明白什么了?我只说了朝天宫这三个字。”
映寒抬头笑道:“朝天宫中元节起火的时候,我人就在金陵,如何不知?那火起的古怪,灭的突然,一看便是有人故意而为。”
云亭但笑不语,又喝了一口酒,说:“连你都看得出是人为之火啊……”
映寒见他有些瞧不起自己,便翻了个白眼,继续说:“这朝天宫,本是皇上祭天拜祖的地方,防护森严,中元节前起火,还是大白天的,必然是内人所为,本来很好查的,现下已拖了快两个月,都没有结论,这必然只有几个可能。”
云亭来了兴致,不由得问:“哪几个可能?”
“你这是考我,对不对?你身在庙堂,我能想到,你自然更是早早想到了。”说着,映寒娇俏地瞟了云亭一眼。云亭气息一滞,已是不由得想起两人独处客栈的夜晚。
只听映寒,举起青葱玉指,继续说:“第一个可能,这火,是歹人所放。但是,京畿重地,歹人放火,总得选在月黑风高之时。也不会在这既无金银也无财宝的朝天观,图个什么?”
“第二个可能,是朝中有人所为,里应外合,放了这一把火,为了代天示意,警告当今圣上,中元将至,莫要忘了自己的父亲兄弟。我猜,却是与皇帝如今的迁都大计有关。”
这第二个可能说出来,云亭倒是呆了一呆,心里不由得又重新评估了一下这邵小姐。
一直以来,云亭只见映寒顽皮胡闹,勇敢鲁莽,倒是忘了,她其实是个在商场之上运筹帷幄的女中豪杰,外界对她的传闻看来□□成,竟是真的。难怪这些时日常来走动,听那吴会长的语气,并不是全将邵映寒当作表小姐娇惯,言语中,还有那,一旦小姐出事,家里生意却如何是好的意思。
这时,却听到映寒又悠悠地竖起了第三根手指,说:“这第三个可能嘛……最是可怕。也是因着这第三个可能,你们寺卿将你远远支开,不奉诏不得回。是也不是?”
云亭看向映寒,神色肃穆下来。
映寒看他如此严肃,到也不敢再造次了,忙说:“我就是无事瞎猜而已。你莫要当真。”
云亭淡淡一笑,举起酒杯,望向窗棂外的夕照池,说:“时间好快,这满园的荷花竟都落得干净了……”说着,站起身来,向窗边走去,负手站在了窗前。
他何曾没有想过那第三个可能。只是这朝堂之上,风云诡谲,人人各怀鬼胎,正如老师临终所言,谁不想在这大好年代平步青云。有的人是为一己之私,有的人是光明磊落,想造福民生。然而不论为了什么,都要手揽实权,方可行的便利。而当今圣上,却是权谋大家,深谙均权制衡,敲山震虎之道。这一眼望去,未来的官场,竟是阴云密布,迷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