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一过,金陵的天气便骤然凄冷了起来,天黑得越来越早,夜也一天长似一天。
九月初十这一天,寅时刚过,金陵城的西水门便开了。此时夜色浓重,像厚厚的黑天鹅绒一般,沉在天地之间。月亮不知何时已经坠了,只天边点缀着几颗模模糊糊的晨星,一队牛车从黑雾紧锁的城外,骨碌碌地驶来,压得官道上的车辙似又深了几分。这牛车队快到城门边时,队前领头的一个大汉快走了几步,向守城的士兵递了个通行文书。士兵低头看了看文书,又抬头看了看那队牛车,只见牛车上都是装水的大木桶,显见是给官衙部署送水的水队,就挥了挥手,这一行车队便摇摇晃晃,慢慢悠悠地进了城。
城内大部分人家都还睡着,这队人马也不慌不忙,吱吱扭扭地赶着牛车,沿着中城的玄武道一路向朝天宫的方向走去。
车队行到朝天宫西北的角门就停住了,那壮汉前后左右打量了一番,只见满街空寂,冷冷清清。想来昨夜湿气大,天气冷,那青石板的整洁街面上竟然结一层薄薄的湿滑白霜,除了这一行人的脚印,再无其他痕迹。
正在这时,角门吱扭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小道士,道:“今日怎么来得早了?”一边说,还一边困倦地打了个呵欠。
大汉忙满脸堆笑,说:“道长早,辛苦道长开门。这不天气冷了吗,我们取水也须得早去,就怕夜里冷,结了冰,就要耽搁各位道长用水了。”
小道士听他如此说,倒是细细打量了他一番,说:“怎么来了个生面孔,阿四呢?”
那大汉又连忙说:“阿四昨夜染了急症,上吐下泻,所以我替他来了,我是他堂哥,道长,您叫我齐二就行。”
小道士眼睛这才算完全睁开,说:“那可不行,我们宫里前些日子出了事,上面吩咐过了,面生的人可不能进来。”
齐二面露难色,说:“道长,您看我们来都来了,这水总不能让我们原样的运回去。再说,今日我来过了,旁的水队便不会再来。您要是不接这水,您这全观上下吃什么?”说完,从怀里掏出两文钱,塞给小道士,讨好地说:“道长,您便通融一下吧。我这里交了差,这一队人回去才有工钱拿。”
小道士侧身看了看他身后,只见一队人里,高矮胖瘦,其中倒有几个平日见熟了的面孔,便不动声色地将那两文钱笼在了袖子里,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说着,便闪身让开了。
那壮汉带队进了门,几辆水车沿着院墙旁的窄巷,挨次向着伙房杂役的院子里去了。
那院子里已经点起了灯,一群火工道士正在忙进忙出地打扫院子,扇风生火,给全观的人准备早饭。
见水队进来,一个伙夫便叫着:“水来了!快来帮忙。”
一时间,众人都挤到了这几辆牛车旁边,接管龙的,拎桶的,开缸的,七手八脚,加上水队的人,足足二三十人,把这小院子挤了个满满当当。根本没人注意,这水队领头的壮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踪影。
朝天宫的伙房位于朝天宫的西北角,与朝天宫的主体院子,隔了一道花墙。此时,两个人影,一高一矮,一壮一瘦,趁乱从伙房的门内溜了出来,轻车熟路,迅速地来到花墙边,纵身攀过墙头,消失在了墙的另一侧。这两人神情专注,显然目标明确,一路疾行,直奔要去的地方,却根本没注意,他们身后的阴暗角落里,走出两个人来。
一个人身穿大理寺衙役的靛蓝素绢公服,显得体格魁梧,他推开花墙下虚掩的洞门,不解地对身边的人说:“大人,您说这做贼的,为什么一定要□□头。这门明明好好地帮他们开着,他们却说什么都不走?”
旁边的人斜觑了他一眼,也是忍俊不禁,说:“哪这么多废话,还不快跟上。”正是穿着一身铁灰劲装的诸葛云亭。
两人纵身跃入门内,跟着那前面的鬼祟人影一路向朝天宫深处掠去。
只见漆黑的夜色之中,前面的两个人身形利落,腾挪闪跃间,净拣那僻静的墙根和树影行走,每走出二十余丈,那个较瘦小的身影便停下来辨别一下方位,再带着壮汉前行,竟是沿着大殿后墙,越走越深,转眼之间便到了后花园里树木掩映的一处楼阁近前。云亭和邓飞跟在两人身后,看这两人停下的地方,竟是飞云阁。
这飞云阁距离当日起火的飞霞阁并不远,平日一层用于各家前来朝天宫学习的世子官员们读书喝茶休息闲谈,二层则是收纳之所,只是这阁里日常所藏的并不是书卷,而是各种法事用品和皇室祈福的各种宝器。
只见前面的两个人,三步并作两步跃上飞云阁台阶,那个高大壮汉自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沿着门缝一划,那匕首削铁如泥,竟一下子把门上挂着的铜锁悄无声息地斩成了两半。壮汉冲旁边瘦小之人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推开左右门扉,闪身钻进了阁内,复又将门轻轻掩上。这一连串动作毫无迟疑,身手敏捷,园子里一下复归了平静。
只是,两人的身影刚一消失,自那阁外掩映的纷杂树木之后,却立时闪出了七八个黑衣人,领头的一个人,身穿黑色紧身夜行衣,趁着宽肩窄背,英姿飒爽,正是詹将军“詹勿用”。他不慌不忙地面带微笑地走到云亭身边,望着门窗紧闭的飞云阁,轻轻地说:“诸葛大人,果然料事如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