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亭的心思又被永乐帝看透,此时倒不畏缩了,反而抬起头来,光明正大地说:“是,常言都说无欲则刚。詹将军与我都猜到,这人既然构陷东宫,那么所欲之事,就是他的软肋。果不其然,此人一听到经书原稿竟然事关九五之位,立时就坐不住了。自以为那经书所在之地无人知晓,料想即刻就会来取书。”
永乐帝听他如此说,面色阴沉下来,屋内的温度都似骤然降了几度,只因,云亭言语之间,这背后主使已然呼之欲出。
永乐帝在得知经书失窃之后,心下便已经知道,这火灾八成不是朝臣勾结所为。经书失窃的背后,要么是太子直接参与了纵火一事,要么便是……
见永乐帝表情这般阴晴不定,他背后的老内侍,却仿佛不经意地伸出一只手,向窗外的花虚指了一下。云亭看的真切,脑中突然轰的一声,自进屋以来,自己的所思所言都聚焦在案情之上,竟然将老内侍先前的提点忘了个干净。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又道:“云亭此计,既是为了引出幕后主使,也是一招投石问路。”
永乐帝听到这句话,抬起眼来看着他,目光中毫无情绪,看不出是喜是怒。
云亭毫不畏惧地直视着永乐帝,说道:“大理寺办案,向来依据事实和证据,微臣不敢预设立场。我设此计,是做了两手准备。幕后主使,可能是他人,也可能和东宫有所联系。如果是东宫设计,那么微臣此计一出,东宫必有防备,根本不会来自投罗网,就算依然派人来取书,八成也会神不知鬼不觉的让微臣白忙活一场。”
听他如此一说,永乐帝的表情慢慢缓和下来。云亭心中暗暗叫险,却不敢再拿眼去看那个老内侍,唯恐永乐帝察觉。
永乐帝低头看了看那静静摆在桌子上的布条,终于又开口了:“那么,这两条布褛,又如何能证明此事非东宫所为?”
云亭平复了一下呼吸,说:“这两个取书的人,来之前必然也想过万一失手被擒的下场,因此一定会做些伪装,来撇清与真正主子的关系。只是因为二次偷书本不在他们的计划当中,仓促前来,准备得必然不够周全,明显的地方都想到了,却在细节漏了马脚。”
说着,云亭上前一步,拿起了桌上的两条布褛,先举起左手,说道:“这一条,是那假道士的外衫,是件九成新的衣服,穿在身上,绝不超过三个月,布料用的是桑蚕丝织的杭绢。”又举起了右手,将那白色的布褛举在亮处,说:“这一条,是那假道士的内里中衣,穿的可已有些时日了,经常浆洗,领口颇有磨损,应该是穿用了一年以上,用的布料,看着也像细绢,只是,这细绢,”云亭顿了一下,才说:“却是用柞蚕丝织的。”
柞蚕丝?
云亭此言一出,其他人一时并没有什么反应,那身后的老内侍,却倒吸了一口凉气。
永乐帝眉目阴沉,转头看了一眼那老内侍,简短地道:“讲。”
那老内侍犹豫了一下,说道:“是。老奴服侍圣上已有三十余年,圣上的衣物都是老奴过手。咱们这皇家内院的衣物和各位亲王的衣物,均是织染局准备。只是圣上和太子及这宫内一应众人的衣物,都是由咱们金陵紫禁城大内的内监织染局定制,只选用江浙一带的蚕丝。各位亲王,藩王和他们亲兵府管的衣物,则是由各地织染局就近织造。比如圣上以前在顺天府时,所用衣物就多为山西织染局织造的。”
永乐帝皱着眉,说:“怎么这般啰嗦。”
“是,是。”老内侍连忙躬身低头说:“老奴是想说,因为要过手圣上的贴身衣物,为了搭配得当,尽善尽美,所以老臣,颇花了些心思与内监织染局研究各地衣料。长江以南,盛产桑叶,所出布料,上至圣上,下至黎民,不穿绢缎绫罗便罢了,只要用绢,也多用桑蚕丝来织。这桑蚕丝,历经江南机户坊的百年改良,质地细腻滑韧,轻薄柔软。可是北地寒冷干燥,桑树不活,所以养的蚕,多是食用柞树叶的柞蚕。那柞蚕吐的丝,色黄粗重,虽可经过漂白,触感也不如桑蚕丝细密精美……但如果织法得当,倒比桑蚕丝来的厚实保暖,所以长江以北的官员富户,多穿柞蚕丝中衣,其中,尤以鲁地乐安州的柞蚕细妆绢,最是物美价廉……”
鲁地,乐安州,汉王二皇子朱高煦的属地和大本营。
这老内侍声音渐消,永乐帝的目光却变得凌厉阴鸷,一时间,满屋静默,气压低沉,风雨欲来。
云亭垂手立着,知道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这时已经不需要他再多说话了。
半晌,永乐帝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竟然现出了几分老态,慢慢地说:“朕知道了。是朕,错怪太子了。”又拿眼看了看陈德文,说道:“大理寺办案,守正出奇,拨云见日,只是此案,并非国事,后面的事,大理寺就不用过问了。退下吧……”
陈德文和云亭识相地向后退了几步,又行了个叩拜大礼,慢慢地退出了暖阁。出门前,只听到永乐帝说:“胡濙和纪纲留下,你们几位也去吧,我累了,今日其他的事,都再议吧。”
几位要臣都陆续退了出来。云亭连忙闪在一边,辑手低头站着,让几位大人先行,每个人走过他身边时,都笑意和蔼,目光和煦,却都没有多说话,只向他点点头,自行出宫而去。只有陈大人,等着其他几人都走远了,才带着云亭慢慢向乾清宫外走去。
此时巳时已过,初冬的暖阳撒着满园的天光,微风拂面,细鸟轻鸣,仿若春日。快要走到乾清宫的门口时,陈大人才转过身来,看着云亭,笑意轻松,说道:“这几日,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