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映寒与蔓草闲在舱内,看看书,聊聊天,有时去甲板上透透风,日出而起,日落而息,虽然憋闷,但日子并不难过。
只有夜深人静之时,映寒躺在榻上,望着窗外的星空,总会不由自主地想,不知道自己和蔓草一起失踪,家里的长辈现下已经伤心成了什么样子,算着日子,云亭恐怕还没有接到消息,估计还在满心欢喜地等着正式提亲,若他知道了自己已经不告而别,那又得是如何地怨恨自己。想得纠结了,就默默地流一会儿泪,然后再跟自己说,这些就当是上辈子的事情,自己这辈子欠了,下辈子来还吧。
这几日那陈玄渊不是在甲板上忙活,就是在尾舱里看着海图筹谋,要么就是和那卡多躲在一角窃窃地商量什么,几日当中竟从来都没有打扰过映寒。这陈玄渊费尽心思地把映寒拐带出了大明,一旦得了手,此时却仿佛这映寒和蔓草不过是船上的两件寻常货物,不值得他浪费时间。倒是那个阿蛋,日日来给她们两人送饭送水,不时地过来问问她俩有什么需要,硕大的一个人,反被小小的蔓草使唤得团团转。
九月初五的早晨,映寒醒来没多久,正坐在床边由着蔓草给她梳头,就觉得船身晃动,速度减慢,舷窗之外,不时有其他船只晃过的影子。俩人趴到窗前一看,便见到窗外出现了久违的陆地。两个姑娘相识一笑,知道终于到了占城国的港口。
这占城国,地处狭长入海的□□中南半岛东岸,北接安南交趾,西临宾童龙国,与大明朝接壤而居,却风物迥异。此次陈玄渊停靠的港口,正是占城国酋长居住的新洲。
由于地处热带,田薄地贫,这占城国国内最珍贵的物产只有三样:象牙,犀角和楠木。大部分百姓不是捕鱼为生,就是煮海晒盐,因此不到正午都不起床,晚上却都是到了子夜才会安息。此刻时辰尚早,因此这新洲港分外宁静。映寒和蔓草两个人从舱内出来,看到甲板上陈玄渊已经穿戴整齐,换了黑色的行装,似乎正要下船去。
映寒连忙跑了过去,叫道:“陈……玄渊!”
玄渊听到这邵大小姐居然直呼自己的名讳,便转过头来看着她奔到近前,眉头一皱,说:“邵小姐何事?”
自出航来,除了头一个晚上交接文书,映寒和他之间几乎连句整话都没说过,平日在甲板上撞见,要么他忙得无暇旁顾,要么见了面点个头就走,毫无攀谈之意。映寒也没想过与他交朋友,所以心里并不以为意,但此时见他皱眉,态度疏远,不由得心里一怔,只觉得这人,稍微亲近时便态度狎昵言语暧昧,疏远时又宛如冷若冰霜的路人,竟丝毫没有人与人之间交流的正常状态,甚是不好相处,便微微行了礼,说道:“我想问问,咱们在此停泊多久?我……我们可不可以上岸去逛逛?”
玄渊眼神冷冷地看着她,道:“这里是异国他乡,不比大明,你们语言不通,走丢了怎么办?要买什么,告诉阿蛋让他买来就好。阿蛋手上有钱,你不必担心。”
映寒的俏脸立刻沉了下来,说道:“怎么你那日答应我的,都不算数吗?”
玄渊这才想起那晚映寒的要求:只希望换你信任,莫要心怀不轨,限制我的自由……
这一想起来,玄渊不禁大为头痛。他当时点头,重点是在那“莫要心怀不轨”上,想着船上才多大的空间,要什么自由,却忘了这邵小姐在泉州的时候就任性妄为,现在到了岸边,就如出笼之鸟,即刻就要自己履行承诺,马上还钱。
他看了看已经等在岸上的卡多,想着自己要办的正经事,哪里有时间跟这邵小姐纠缠,于是草草地点头说:“去是可以,带上阿蛋。”说着转身便走,上了岸,又转过头来,生硬地说:“你别误会,我不是怕你跑了,带上阿蛋,是为了你的安全。”
说罢,便急匆匆地走了。
映寒既然得逞,立时开心地转回身来,自去吃了早饭,然后在舱下不紧不慢地换了衣服,拉了蔓草,又去叫上阿蛋,高高兴兴地下船登岸而去。
新洲港口不大,码头之外不远,就是繁华的港口集市。此时日不过午,集市里的摊贩还未来全,人也不多。蔓草挽着映寒的手臂,两个娇滴滴的大明漂亮姑娘有说有笑地走在前面,一个人高马大的阿蛋跟在后面,甚是扎眼,引得路两边的行人纷纷回头多看几眼。
映寒和蔓草毕竟年轻,第一次离开大明,看到全然不同的风土人情,分外稀奇,见什么都新鲜,这个摊子上看看,那个摊子上摸摸,不一会儿,已然买了不少东西,都堆在了那阿蛋的手上。毕竟此次出行匆忙,带的诸般东西都不齐全,尤其是蔓草,只带了一身换洗衣物,加上连日来天气炎热,泉州和苏州常穿的衣物,已然都不大合用了。两个姑娘见到这本地的少女,都在头后梳个简单的椎髻,用花布围头遮挡阳光,上身穿着素色轻薄麻衣,下身围着彩色长巾,光着腿脚,天然洒脱,甚是凉快,不由得羡慕,便也寻了家衣服铺子,给自己买了同样的衣物。
这映寒买东西的时候,又不禁犯了职业病,用手细细的捻摸着各色布料,发现这里的衣物都是粗麻纺织,凉快是凉快,但却不大禁用,不由得想,若是用蚕丝闵绫的织法,估计能更加好看耐磨。一边琢磨一边搭配,不知不觉,竟然到了日过中天的正午。
这阿蛋粗汉一个,听了当家的吩咐,不得不跟着这两个姑娘逛街买东西,此时已经是被折磨的汗流浃背,颓废不已。看到这两个姑娘,虽然不懂当地土语,但在买东西这件事上,竟似无师自通如有神助,用不着说话就能心领神会,鸡同鸭讲也能与人交流,砍起价钱来更是佛挡杀佛魔挡降魔,行云流水毫无障碍,不由得心下佩服。只是这时已经逛了足足快两个时辰了,这两人还是兴致勃勃意犹未尽,一点儿回去的意思都没有,此时又踅进了一家卖象牙首饰的店铺,这阿蛋便捧着满手的东西,颓然蹲在了门口,觉得竟然比陪着当家的出去喝酒打架都累。
映寒和蔓草一走进这家位于集市深处小巷中的象牙铺子里,顿时觉得周身一阵清凉。此时外面日头毒辣,早就烤的两人头晕眼花,这象牙铺子却将百叶木帘垂了下来,遮住了外面的阳光,铺子里晦暗莫名,两人适应了一下,才看清铺子里的模样。
这是一家狭长的店铺,只有三尺来宽,倒有两丈之深,两边的墙上,挂满了象牙串成的各类珠链。一边沿着墙还摆了一排矮架,搁置着各类象牙雕刻的器具,莹润精美,工艺不俗,有摆件,碗盘,梳子,首饰盒……一时间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蔓草拿起一个首饰盒,对映寒说:“小姐,你看这个,雕的是个什么?怎么两个菩萨抱在一起在打架?”
映寒凑过头去一看,初时也是不解,待想了一想自己读过的佛经故事,却登时涨成了一个大红脸。只见那首饰盒的盒盖上,一个十六手菩萨,怒目圆睁,牙齿眦裂,每只手上都举着法器,只最前的一双手环抱着一个小一号的女子,却背脊向外,双腿大开,骑坐在那千手菩萨的胯上,仰着头与那菩萨口□□接,髋部相联。
映寒立时唬得不轻,赶紧将这首饰盒从蔓草手上抢了过来,轻轻地放回原地,低声说:“快别看了,这是天竺的欢喜佛……”
映寒抬头环顾,适才这里光色阴暗,看不分明,此时才注意到这店里各色物品雕刻的花样,大部分都是各种佛经传说和神话中的春宫□□图样,不由得心下惊慌,拉着蔓草就要往外跑。
这时却听背后传来一个幽幽地苍老女声,说:“两位姑娘喜欢什么?说出来我帮你们找找看?”
映寒不防这阴暗的店里竟然有人,背后突然凭空出现如此幽森的声音,脊背上不由得一阵发凉,寒毛都竖起来了。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老妇站在近前,头上罩着一个硕大帽兜,一时看不清面目,仿佛是从漆黑的店铺深处冒出来的幽灵一般,嘴里说的是大明的官话,只带着安南属地的口音。映寒与大舅父接待过云南与安南的商人,因此对这口音有几分熟悉。
映寒一把将蔓草拉到自己身后,凝目细看这老妇人,这老妇也在此时缓缓地抬起了头来。这一抬头不要紧,映寒看了心下大骇,原来这老妇人一双眼睛,竟然全是白色,本该是瞳仁的地方也是白茫茫的一片,竟是个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