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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黄雀在后(1 / 2)

下午映寒在舱中那个问题一出口,这林伯就僵在了原地,半晌才转过身来,呵呵笑着,说:“人老啦,腿脚不便总是有的。我的腿没什么大事,谢谢姑娘关心。”

映寒听了这话,只不动声色地走到林伯近前,慢慢地温柔一笑,说道:“林伯,我虞大哥回了大明,心里也还一直惦记着你的下落。您此时还不跟我讲实话……”说着慢慢摇了摇头,轻声地说:“没想到,堂堂巢湖水师的后代,流落海外十年,竟然连仁义二字都不记得了吗?”

这林伯听到这几句话,大惊失色,手上一松,那药碗从手中滑落,在木地板上打了个转,咕噜噜地直向着墙角滚去。

映寒却眼睛都不眨一下,依然微笑盈盈地看着他说:“林伯,您昨日来给我把脉开药,我便已瞧出不对了。您的左腿受过重伤,虽然极力掩盖,但今天早上在城内走的多了,便受不住了,是也不是?”

林伯此时已经回过神来,笑容尽敛,说道:“姑娘在说什么?老夫听不懂,什么鱼大哥鸟大哥的。这腿脚受伤的人南洋也多的是,想必姑娘是认错人了。”

映寒见这林伯只是嘴硬,便退后半步,深深地福了一福,柔声地说:“林伯,我既然昨日就已经看出了痕迹,但到此时才与您点破,自是因为映寒心中并不责怪您。虽然我不知道这其中原委,但您既然现下与陈玄渊他们处在一起,那么当时与虞大哥说的那番话里,必然有不尽不实的地方。”

说到这里,又抬起头来,殷殷地看着林伯,情真意切地说:“林伯父,我明知道陈玄渊是南洋海盗,却依然义无反顾地跟了来,大半都是因为您和虞大哥当初的那一番话,令我深信不疑,先入为主。”一时低头哽咽:“想我一个小女子,此生既做了这个决定,便已谈不上自己的人生幸福了,我现下什么安危名节都已抛在脑后,就算死在这南洋茫茫大海之上,那也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只是,映寒便是死,也希望死得明明白白。”说到这里,已经泫然欲泣,“此刻同您说这些,并不是因为我心里怨怪您,而是,今日陈玄渊在那海窟之中说的那些……实在令我心中忧虑。只求您据实相告,我父亲大人当年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现下到底人在哪里,是不是,是不是还活着……若已经故去了……已经故去了……”话到此处,想到父亲可能真地已经横尸海底,化作白骨,映寒突然悲从中来,语不成声,泪如断珠,眼中哀求之色,令人断肠,说罢更是膝下一软,柔柔地跪拜在了地上。

这林伯年过五十,一生无儿无女,现下见这年轻姑娘越说越凄切,越哭越惋伤,每一句都像刀子似的割在自己心头,本已羞惭万分,此时见映寒竟然跪在了地上,不由得心内大恸,一步上前,将映寒扶了起来,说道:“姑娘快快请起,这可如何使得。你父亲邵大人确实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拜你便罢了,怎能受你这一拜。唉呀,你这样,还不如一刀杀了老夫!”

映寒抬起头来,看着这林伯,听到这句话,心中希望骤起,看来这老人当日假扮落魄水手,在苏门答腊跟虞大哥说的话并不全然是假的。这就说明,父亲的去向也许他是真的知道。

林伯将映寒扶了起来,回头看了一眼蔓草,依然昏迷不醒,又走到榻前,伸手探了探蔓草的额角,见没有大碍,这才转过身来在几前坐了,先给映寒倒了一杯水,才说:“邵姑娘,并非老夫刻意相瞒,只是这其中关节,实在难以一下子说得明白。原先与虞三爷说那些话时,还不认得你,也不知道你们广寒门的来历,后来跟那虞三爷相处了几个月,那可真是条光明磊落的好汉,那段日子我心内也是十分后悔,只是这谎话一旦出了口,想全盘遮过,怎么可能。所以我最后,受不住内心煎熬,才自己……自己偷偷跑了。”

映寒用水沾了沾嘴唇,点点头,说道:“当时虞大哥与我讲那些事情的时候,我心里只觉得十分奇怪。您既然是大明的逃兵,却如何还去这三宝太监的船队应聘舟师,躲了十年,难道不怕被人发现么?所以当时便跟虞大哥要了您留给他的信,还细细看了好几遍。您昨日为了帮我治病,在这舱里开的药方留着一张底方一时没有拿走,我见了您的字迹,便留了意。”

林伯恍然,心中生出一丝钦佩之意。只是这邵小姐,如此处处留心,可见是多么的日夜紧张,内心深处又是多么的担惊受怕,不由得又有几分心疼,当下便打定主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立时说:“姑娘,我与虞三兄弟所说,其实大部分倒都是真的。我确实出身巢湖水师,当年也确实是在宝船上服役,甚至,玄渊和卡多行刺舟师将我砍伤,自己却差点失手被擒,邵大人助他们逃脱也是真的。后来玄渊也确实在锡兰山国大军围剿大明水师之前把邵大人劫下船去了。我,我只是后面发生的事情,说的不尽不实……”

映寒心下了然,便问:“当时,您就在现场,可是被他们一起劫走了?”

林伯见她冰雪聪明,一猜就中,便点点头。

映寒不解地说:“他们既然如此这样对待您,您,怎么反倒成了他们一伙?”

林伯长叹一声,抹了抹眼睛,说:“这却得从永乐五年说起。”

原来这林伯在永乐五年三宝太监一下南洋回航的途中,担任了一个重要的责任,就是看管陈玄渊的继父,南海霸龙陈祖义。从三宝太监抓到陈祖义,到一直把他押解回金陵问斩,这之间足足过了大半年。林伯在这半年里倒有三四个月与这陈祖义朝夕相处。起初几日大家面对这南海第一枭雄,还小心提防,严加看管,可是后来,这陈祖义听说三宝太监将旧港的海盗屠杀殆尽,整个人都变了。前往大明的路上,时而狂歌而哭,时而沉默不语,有如失心疯了一般,大家对他的看守也松懈了起来。

有一日,轮到这林伯值守夜班,其他的看守都呼呼大睡,只他一个人醒着,这陈祖义居然与他攀谈起来。林伯起初还打算全然不理会他,可是这陈祖义自说自话,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这一辈子,如何在大明犯事,如何举家外逃,如何被逼做了海盗,如何成了三佛齐的将军,又如何称霸南洋……竟然讲的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听的林伯心有戚戚,大为佩服。

原来,这陈祖义当年离开大明,是因为家中兄弟违反了洪武大帝的海禁政策,冲破海防私自下海捕鱼被逮到了,因那地方官府想要杀鸡儆猴就落了个秋后问斩。这潮汕之地自古以来靠海吃海,海禁不许渔民私自出海捕鱼,表面上是为了防范倭患,可是连年累月的下来,这政策本身对渔家的伤害竟比那倭患还甚。陈祖义当时年轻气盛,嘴里叫着官逼民反,劫了法场,自知留在老家必死无疑,才带着一家老小逃出了大明。这一逃就是天涯海角,期间家人病的病死,饿的饿死,流落到南洋的时候已经是家破人亡困顿交加,不得已就做了海盗。

因为这次深夜长谈,林伯竟然和这陈祖义结成了朋友。陈祖义还将贴身的信物交给了林伯,只说自己此去大明必死无疑,此生做过逃犯,当过将军,自立为王,抢过最豪华的商船,打过最厉害的大明水师,睡过天下最高贵最漂亮的女人,全然无憾。现如今的大明皇上让个太监屠了他的老巢,无非是因为他的过错太大,诛他九族。可是当年他若不逃出大明,九族也早就被诛得精光了,他这些年的日子竟都是赚来的。只是他还有一个养子,这些时日并不在旧港身边,想来是应该逃过了这场劫难,如果林伯将来有缘见到,务必将这信物交给养子,请养子给自己立个牌位,也算后继有人了。

林伯说到这里,映寒才明白这其中的曲折渊源。陈祖义口中的养子,想必就是这陈玄渊。只是林伯与玄渊卡多初次交手时,彼此全不认识,估计也是听了父亲邵重钧的提点才知道这两个行刺之人怕是与陈祖义颇有渊源。那日父亲被陈玄渊劫下船,他不高声呼救,反而自己跟了上去,八成并不是因为来不及,而是想要探听虚实。这林伯一生忠义,受人所托,当然想着要全了这陈祖义的遗愿。

果然,林伯说道:“其实我那日跟着他们,一下船就被他们发现了。只是我当时就拿出了陈祖义的信物,他们不知我的底细,就把我一起绑上了小船。若不是邵大人被他们抓了,我本来还了信物就想回船,只是心里又着实放心不下你父亲,颇为纠结,但既然跟了他们去,那自然没有办法轻易再回大明水师了。后来这些年,便与他们在一起住在海寨。我本来家传了一点粗浅的医术,虽然在大明只算得上是半个蒙古大夫,但在这南洋之上,用起来倒也绰绰有余了。这些年在海寨里给大家治病,也不算过得很差。”

映寒听他如此说,立刻欣喜地说道:“林伯,你既然与他们同去了海盗的老巢,那么你自然知道我父亲此时的下落了?他是不是现下就在陈玄渊的水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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