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渊的手臂已经酸了,但他不能停。他一开始就猜出了今晚这群人的来历,所以知道,这一仗绝不可能善了,必须一鼓作气,迅猛出击,气势压人,打残一个是一个,作废一个是一个,杀掉一个算一个。豁出命去地打,速战速决,才有胜算,所以剑剑凶狠凄绝,每一剑刺出时都直取要害,绝不留丝毫余地。
玄渊已经多年没杀过人了。
曼娑说过,杀人是造业障,会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他那时年少,听了这话,只是冷笑,想,无间地狱很惨吗?他还见过更惨的人间地狱呢。
七岁那年的那一天,他一听说了消息,就立刻从梁叔叔的巨港城偷着跑了出来,和卡多划了一夜的船,赶回旧港。
到达海港时,天还没有完全亮。两个人一上岸,卡多就双膝一软,扑通一下子跪在了地上。触目所及,遍地焦土,到处尸首。
玄渊的眼也红了,他顺着望海桥,一路走过去,一开始还急得飞奔,后来越走越慢,越走越慢……直到进了镇子,他的血已经冻成了冰,眼睛也凝结成了霜,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来。十八岁的卡多跟在他后面,突然失声痛哭嚎叫了起来。你听过一个铁打的横匪哭吗?那就像是被人捏住了脖子的野兽,在绝望地嘶吼挣扎一样。
玄渊没有哭,他缓缓地俯下身子,脚边是一个小男孩的尸体,看起来只有三四岁大而已,那已经冰冷的小手上还紧紧握着一个大大的空海螺。玄渊记得他,时常把这海螺抱在怀里,说是爹爹给自己捡来的。“玄渊哥哥你听,这海螺里装着大海呢!”这小男孩垫着脚尖把海螺往玄渊耳朵边上凑,奶声奶气地说。这一切,仿佛还是昨天的事。
玄渊想合上小男孩的眼睛,一抬手,那双没了生气的眼睛还是睁着的。什么是死不瞑目呢?这就是死不瞑目吧。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什么呢?是爹爹被杀,还是娘亲被砍?就算他爹爹是海盗,他和他娘亲又有什么错?为什么要把他们也杀了?你们大明不就是想要旧港这块地方吗?给你们就是了,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
玄渊从那一天起再也没哭过,也再不信这世上有什么轮回报应了。若说有轮回,他陈玄渊从那一天起就已经轮回再生了,若说有报应,他陈玄渊就要做整个大明水师的报应。
所以曼娑劝他时,他只是冷冷哼着说:“那么如果来人拿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呢?”
他杀的人其实不多。他的那些叔叔们,有的人杀人是为了乐趣,或者因为残忍,而他,是为了生存。
因为卡多和其他叔叔告诉他,你若不敢杀人,别人就不会怕你,你对别人存一丝慈悲,别人就会回过头来咬你。他不仅要别人怕他,也要这些叔叔们怕他。所以,他只杀比他还恶还凶的人。
曼娑那时说了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左不过给他讲了佛祖前世以身饲虎的故事。玄渊当时想,佛祖几世轮回都是王子,自然心怀慈悲。可我呢,我只是一个下贱的海盗,连慈悲的资格都没有。
不过他后来答应了曼娑,除非别人来害他性命,他不会再动杀机了,但是今晚他又开杀戒了,因为今晚这些人,确实是来要他命的。
玄渊手上虽狠,但心里却比平时还要冷静沉着,对付这种事,他早就麻木了,根本不会有一丝情绪地波动。可就在这一片刀光剑影怒喝惨叫之中,他的耳边却依稀传来了一声女子清脆的娇喝,回头一看,玄渊登时怒了。
他只记得告诉阿蛋守着舱门,怎么却忘了,这个姓邵的丫头是绝对不会老老实实待在舱里的?
阿蛋倒真地是分外地认死理儿,此时直如托塔天王降临一样,把舱门守得水泼不进,可是那个本该待在舱里的丫头,不知何时已经到了门外,此刻就在阿蛋身边,手中拎着把从甲板上捡起来的钢刀,刷,刷,刷,挥得无比勇猛,如挥着一把菜刀。
映寒虽然握了把刀在手上,但那其实只是吸引敌人注意力的诱饵,她真正的长处,是身法灵活。有人上来,她就先乱挥两下刀,趁着别人发愣,摸不清她这刀法路数的时候,就飞起腿来,把人踹翻。这人一旦倒地,阿蛋立刻一个箭步上来,扬起手中短杖,对着脑袋就是一锤定音。
俩人打的虽没什么章法,但奇特地很有效。
玄渊虽看的哭笑不得,心中却发怒发急,大喊了一声:“丫头,你出来干什么?给我滚回舱里去!”
玄渊喊声未落,又有两个人向他扑了上来。
映寒不是没听到玄渊喊,此时也不是矫情的时候,她却咬着牙,继续砍着来人,她不是赌气,也不是逞能,她只是不想退,就是不想退。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想待在这里,和陈玄渊他们在一起,用尽自己身上那点儿功夫,拦得住一个是一个。只要她多打翻一个,扑向玄渊的人就少一个。映寒心里想,这就是自己在书上读到过的吧,同仇敌忾,快意恩仇。
正这么想着,映寒冷不防头皮突然一麻,紧接着头顶便传来一阵剧痛,一股极大的力量拽着她的头发,使劲一拉,她整个人都身不由己地向后倾倒。映寒控制不住地失声尖叫,一边胡乱地用手中的刀向头顶扫去,却什么也扫不着,只得将刀扔在脚下,伸手去抓头上的那只手,以腿蹬地,想要摆脱控制。
她看见阿蛋转过身来,脸上勃然变色,爆喝了一声,像是想要欺身上前,却又突然顿住了。
一把刀已经架在了映寒的脖子上。
这把刀,和其他的刀都不一样。小一些,窄一些,更加锋利一些,刀尖飞翘,刀柄花哨,尾端还带着弯弯的把手。此刻架在映寒的脖子上,持刀的人手上加了些力气,映寒修长白皙的脖颈上便已经现出了一道血痕。血气窜入鼻中,映寒一下子冻住了。
耳边传来一个阴森的声音:“姑娘别挣扎,我这刀不长眼睛,伤着姑娘就不好了。”
这人手上不松,拉着映寒的头发,两步就把她拉到了船弦边上,高声地笑着叫:“陈玄渊!你这丫头在我手上!”
陈玄渊耳边传来映寒的尖叫,便已知大事不好,可是身边还围着三四个敌人,只得左突右闪,手上贯了全力,但求尽快把来人都捅了个透心凉,好赶过去应援映寒。刚刚放倒这几个人,就听到船弦边传来这声凄厉高喝,立时住了手,止住了身形。
卡多和阿蛋,以及一众水手也瞬间围了过来,扬起各种兵器,一致对外,将玄渊护在中央。
对方的人也已经筋疲力竭,此时都立刻借机喘息,停下了手,沿着船弦站了一排,粗粗一算,还剩二十几个人。双方都是喘着粗气,互相死瞪着对方,但这一下子停下来,却谁都不敢乱动了。
船弦边,那人已经松开了拉着映寒头发的手,只用一只大手将映寒的手臂剪在背后,那把刀依然架在映寒的脖子上。映寒的头发已经被他抓散了,披了一肩,一半如墨的发盖在脸上,混着汗水,湿漉漉的,更显的脸小而苍白。她此时背挺得直直的,脖子仰着,修长白皙,细小的血珠从刀痕里缓缓渗了出来,一双乌黑的眼睛里溢着潮湿的泪光,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