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涎香的摽梅喊冷,就定在了正月十六。
摽梅喊冷……好奇怪的叫法。从来都说梅花不畏严寒,咏梅向来也只有“凌寒独自开”的诗句。摽梅之说倒也平常,不过是形容梅子成熟摇摇欲坠而已。这摽梅却会喊冷,实在是奇哉怪哉,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映寒当时就问了段澄,这怪里怪气的名字是从何而来,段澄笑着掩口,说:“摽梅就是成熟的梅子,用以比喻龙涎香清远绵长的香气。至于喊冷嘛……只因我们每拿出一两香,买主都会在一支标了号码的射覆上暗中写好价钱,投到射覆桶里去,然后便会公开喊价,连投三轮,三轮中出价最高者得。所以在买家心目中,这射覆就好像他们之间互射的冷箭一般,便叫做喊冷了。”
映寒听了这话,简直笑得要岔气。这冷箭的比喻也太形象了……偏偏真正射箭的人,是玄渊和段澄。其实这龙涎香本来就是独一份的生意,若是买主众多,段澄想定什么价钱来卖不行?偏偏买主都是尊贵的皇室,才亏得他们想出这么个主意,让买主之间互相为难,倒怪不上来细究卖主了。
映寒稍后才知道,其实龙涎香的采收可以一直从头年腊月初延续到次年五月,摽梅喊冷每两个月会举办一次。因为全年的产量不确定,这里其实对买主是有风险的,若是后面几个月产量好,前面抢着入货就会吃亏,可若是后面几个月产量少,前面端着不买的人,到了后面却会压根儿颗粒无收,有钱也买不到……
映寒一看到这个形式,就知道这一定是段澄的主意:玄渊他们每年都冒险下海,如果一年只卖一次,那么好也好,歹也罢,吃亏的都是海寨。收成不好的年头自不必说,就连好的年头,因为单价掉了,赚的钱也多不了多少。玄渊起初不肯囤积居奇,段澄就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来应对——好歹也要让买家分担些风险。
映寒不由得心里佩服。段澄虽然说不动玄渊,但用了其他的方式,其实也得到了基本同样的效果。可见自己那日确实还是班门弄斧了,对段澄更是心悦诚服。有影响人心的本事固然重要,但真正的大智慧,却是通过摆设大棋局来挣脱不可控的个人因素影响。这个道理映寒本来自己也是懂的,但事到临头总是喜欢滥用小聪明,离大智慧还差的远,所以更加虚心求教自不必说。
摽梅喊冷的地点,定在了苏门答腊东大集市的一个大帐篷里。
这东大集市本就是苏门答腊城最大的闹市,热闹繁华,云集四海商贾,占地极广,分了七区,分别是香料,丝绸,茶叶,瓷器,玉石,海产和奴隶的集散买卖之地。香料区里常年设着一个大账,上好的香料卖家都在这里举办喊冷会。龙涎香的代号是摽梅,沉香的代号是乌水,龙脑又称冰片,而每年东大集市里香料区最大的盛事,自然都是瓦屋商号每年正月十六的头场摽梅喊冷,南洋诸国,甚至远在大明的香料客商都会早早赶来,云集一堂。
玄渊虽然忙里忙外地筹备这场盛会,但真地到了时候,却一般不到现场露面。海寨身份不明不白,当年开始在苏门答腊作生意,玄渊和昌叔就希望外人认为这瓦屋商号是身家清白的段澄所有。毕竟她是巨港首富家的女儿,在苏门答腊独立门户,十年之间声名鹊起也很正常。段家经商致富,在南洋家喻户晓,旁人都会下意识地认为她有娘家帮衬,便少了很多打探和提防,做起生意来事半功倍。
这一天也不例外,玄渊早早就出门了。映寒和阿青则梳洗打扮了,一同陪着段澄去喊冷会的现场。
她们三人坐在犊车里的时候,阿青还依然是一副沉郁不开心的样子。她现在被逼的要和映寒姐妹相称,心里总是分外地不舒服。本来好歹自己还能叫一声玄渊哥哥,现在玄渊却秒变了姐夫,反而越来越疏远了。在这南洋之上,嫁给干哥哥的事情不少见,但还从来没见过小姨子嫁给干姐夫的,即便是这南洋蛮荒之地,姐妹二人同事一夫都要被人戳着脊梁骨笑话半辈子。因此越发的心灰意冷。
大年三十的晚上,阿青跑回房间独自垂了半夜的泪。及到临近子时,外面烟花炮竹一顿响的时候,才有人敲门。阿青以为是段澄,开了门,才发现是映寒端了碗汤圆给她送了过来。她本来想要立时甩上门,映寒却撑住了门,说了几句话:“阿青妹子,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能你不喜欢玄渊身边任何一个抢你位置的人。可是妹子,听姐姐一句话,人的路都是越走越宽的。不怕你笑话,我原来同你一样,在大明也有自己的玄渊哥哥,他人才模样处处都不输给玄渊。我本来以为,我这辈子能嫁给他便是最大的幸运了,但是机缘巧合,我却跟着玄渊来了西洋。我起初也不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心里也放不下我自己的玄渊哥哥,可是走着走着,我就和你的玄渊哥哥走到了一处,甚至想不出来自己是何时起了变化。我自己亲身经历了,才来劝你这个道理:你若停在原地,永远是个死局,你若肯往外迈一步,兴许就是海阔天空呢?”
说完,映寒便把汤圆放在了桌子上,转身走了。
阿青本来想砸了那碗汤圆,但可能因为晚餐并没有吃上什么东西,真地饿了,后来竟然一个个地把汤圆都吃了。汤圆很好吃,甜甜的,糯糯的。阿青吃完了,觉得肚子里暖暖的,突然有点想笑话自己:她饿成这样哭成这样,陈玄渊都没来瞧过自己一眼,她为什么要为他饿坏哭瞎了自己?
犊车吱吱嘎嘎地走街串巷,车外越来越热闹,映寒挑起窗帘看了看,见已经到了东大集市。果然又走了一炷香的功夫,犊车慢慢地停了。段澄第一个下了车,阿青也跟了上去。映寒自己用手理了理头发,才缓缓地掀开帘子下车。
今日是她第一次随着段澄在买卖的公开场合露面,自然格外注意自己的形象,特意让蔓草梳了精致的发辫,将头发分了六股,中间的两股交错结成辫子垂在颈后,旁边的四股则盘叠堆倒了头顶,用玉簪攒成了高高的发髻,显得既干练,又娇俏。苏门答腊的富贵汉人女子多做大明装扮,她今天也不例外,穿了孔雀蓝的曳地襦裙,裙角上是蔓草和自己一针一线用赤金和银白丝线绣的巨浪祥云,上身穿了雨过天青的细绢小褂,从肩膀到前胸用石青,碧色和月白的线混着,绣了一支垂坠的青梅,取得是摽梅之意。
整身装扮看上去颜色朴素又亮眼,细节精致费神,既不显得张扬,却又透着隐约的富贵,让人不能轻视。
今日蔓草并没有跟来,所以映寒倒是要自己时时注意妆容。
她举步下车,第一眼就看到了面前矗立的一座大帐,粗麻搓成的帆布,真地是如船帆一般僵硬挺括的质地,被八根粗壮的桅杆撑起,大约能有五丈见方。此时帐门是落着的,前来参加摽梅喊冷的客商都还在门前的空地上等着。
这些客商,有的在帐前的桌子旁登记领射覆,有的已经办完了手续,正站在一隅私谈,有的则大剌剌地在空地上搭起的凉棚里坐着,在享用瓦屋商号准备的美酒小食。段澄见映寒下了车,冲着她笑了一下,说:“这些酒进了他们的肚子,待会儿就会变成勾钱的钩子,把金银都从他们的兜子里勾出来。”
映寒低下头去笑。
段澄抬步一边向帐门前面走,一边给映寒低声介绍,坐在帐子里的是暹罗的采购官,今年换了新人,没有经验。站在那边角上的,是天竺来的商贾,这天竺分了很多邦国,彼此之间并不团结,还常常为了炫富互相竞价。至于那边那一堆人,是占城,真腊,彭真,爪哇这些南洋小国的客商,财力不足,只买的起中中等以下品级的货物,还通常要拧成一股绳来压价,吝的让人讨厌。
说着,三个人已经走到了登记的桌前,这时只听到一个客商在与账房先生理论,说的却是大明官话:“往年都可以用黄金来交付的,怎么今年却改了只用白银?这岂不一下子贵出了四成?”
账房先生爱答不理地抬抬眼,说:“客官,这是我们家老板娘新定的规矩。在咱们苏门答腊,一两黄金换十四两白银,多年来一贯如此,我们并没有凭空涨价。其他年份我们的摽梅黄金白银都可以买,但是今年,我们老板娘年头卜了一卦,算命的说她五行缺阴。阴者,银也,所以今年就只能收白银。”
那人愣了一愣,说:“可是在我们大明,一两黄金历来只值十两白银啊。”
账房先生低下头去,继续爱答不理地说:“那你便回大明去买龙涎香吧。其他的客人都同意了,怎么就你这么难缠?”
映寒简直要被账房先生的胡言乱语给笑死了。
今年这个只收白银的主意,其实是出自她邵映寒,原因也很简单:她来了苏门答腊第二个月便发现了,苏门答腊的黄金和白银,是以一兑十四,而在大明,自洪武年间就定了严律,不,甚至远溯到宋朝起,官家便严苛地规定一两黄金只能兑十两白银。
那是因为大明并不出产白银,因此与其它藩国相比,银贵而金贱。
当年洪武帝建国之初,因为白银奇缺,为了促进货物融通,还曾印制过纸通宝来代替白银,可是因为伪/钞太多,粗印滥造,只一年功夫就贬值得比废纸还不如。
大明的商贾受困于白银奇缺的窘境已经很多年了。
映寒便由此生了个主意,自己心里计较了几日,觉得这主意很是行得通,便缓缓地跟玄渊和段澄说了:不如咱们此次只收白银吧,比如一两龙涎香叫卖到十两黄金,那么按照苏门答腊的比率,便是一百四十两白银,然后咱们拿这一百四十两白银到大明去,便可换十四两黄金或者买更多的稀缺货物……”
她当时话还没说完,玄渊就已经拉起她的手,眼睛亮亮地盯着她的脸,却对段澄说:“婶子,你别发愁丫头的嫁妆了,我什么都不要,就要她。你把她洗干净了包好了送给我就行。”
段澄扶额哀叹了一声。
算了,算了,赶紧该嫁嫁,该娶娶吧,就像养了一只小鸡,天天被黄鼠狼惦记着,她看鸡看得都要未老先衰了。
那大明的客人还在试图讲理,无奈账房先生已经低下头去不理他了,立时仓皇无措起来。抬头四顾,仿佛在寻求帮助,但看其他南洋诸国的客商,站在一边都个个气定神闲,似乎对他们来说,用白银还是黄金全无所谓,甚至,看起来还更倾向于使用更便利的白银,并没有人能与他同仇敌忾,心里一想,也是,这南洋之地白银充裕,不比大明,确实没处讲理,便狠狠地跺了跺脚,转身就向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