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亭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收拾行装。
那日段澄上门提亲,将映寒带走之后,他便萌生了去意。只是吴会长心生惭愧,说什么都不许他一人独自离开,再三挽留。云亭也怕与邓飞在路上擦肩错过,才多呆了几日。昨日邓飞已经到了苏门答腊,他便无意再逗留此地,只想着让邓飞休整一日,明天就启程返回暹罗。
今天听说“文公子”前来登门拜访,云亭的身份尴尬,与映寒非亲非故的,自然不能出面。此刻听了吴会长支支吾吾地讲了会面经过,不由得面露一丝怅惘的笑意。
究其根本,他与映寒的缘分,起于道衍法师的临终托付。
——若不是老师嘱托云亭寻访邵重钧的后代,依着他的性子,说什么也不会因为玉雀楼中道听途说地只言片语,就前往苏州会馆打探杨家表小姐的消息。
——而若是没有那次苏州会馆的园林参观,他也不会结识映寒假扮的“杨小弟”,与她相谈甚欢,心生倾慕。
——在寂照庵中,若不是发现“琴娘蔓草”,与“杨小弟”一样,都和那晚令他怦然心动的夜行姑娘一样带着霁月散的香气,他也不会出面维护“蔓草”的周全。
——他既然知道了这邵小姐一人三身地在泉州城里胡闹,偏偏还每个□□都令他欢喜,他才起了好逑之心,想着要二度造访苏州会馆。
——也正是那次登门,他机缘巧合地从这“文公子”手上救下了映寒,因此身心沦陷,一往情深,终于来到了这西洋之地。
然而,这是多么天大的讽刺。没想到,文公子其人,才是人家映寒父亲指定的正牌托孤之人。
现在源源本本地一看,自己反成了那插足人家命定姻缘的局外人。
这只能说是造化弄人了。
然后,便听到了吴会长转告的邀请。
云亭只愣了愣,便淡淡地笑了笑,说:“好,我去。”
文公子既然要出招,他又岂有不接招的道理?他不去,岂不是显得遮遮掩掩做贼心虚小肚鸡肠?再说,有些男人之间的事,确实还是当面说清楚的好。
十蕃楼是苏门答腊最出名的豪华酒楼。主人也是华人,前朝末年便居家迁居苏门答腊,苦心钻研,将西洋南海的食材融会贯通,以中餐烹饪之法改良,成就了一门独特菜系,十分有名,各路食客均趋之若鹜,一座难求。
为了谈生意方便,段澄早以瓦屋商号的名义常年定下了四层的一间雅座。此时,玄渊就在此处静静地等着诸葛云亭的到来。
玄渊有十足的把握,诸葛云亭,一定会来。
即便不是为了映寒,他也会来打探自己的底细。
几个月前倭寇侵犯泉州的事情,看起来与映寒的失踪只是凑巧,旁人都不会多想,但这个诸葛大人是个能纵观全局之人,怕是能看出其中关联,只要他心里对这件事存着半分怀疑,都不会善罢甘休。
所以,他一定会来。
华灯初上时分,云亭终于姗姗来迟。他走进雅座包间时,看到玄渊正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一弯残月。
云亭细细打量着面前的这位年轻人,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玉冠峨带,潇洒翩动,与那日泉州城中流连风月场所的青年,判若两人。寂照庵的那晚,俩人对峙而立的一幕,还历历在目。那一晚,这个文公子看起来就像一把冰水血火淬炼出的寒铁剑,闪着森冷的光芒,一旦出鞘,就要损己伤人。
而此时的他,锋芒内敛,自内而外散发出一种柔韧的气质,化作软甲,全无破绽,却平添了几分风流。
难怪映寒说:“他中有我,我中有他,我们俩人再也分不开了。”
这文公子的无形软甲,想必便是映寒倾心柔情化作的防护。他此时心内妥帖安稳,便不用再色厉内荏,少了狰狞,掩盖锋芒,却多了坚韧和力量。
玄渊听见门动,也已转过身来,看着他,露了一丝微笑,声音里不带任何情绪地说:“诸葛大人,多谢你前来赴宴。”
云亭也笑笑,不行任何虚礼:“你诚心相邀,我不过是客随主便。”
玄渊笑:“那么,我就多谢你光明磊落,成全我和映寒的婚事。”
云亭回:“那是邵姑娘自己的选择。她一向想什么就做什么,实在无需他人成全。”
玄渊眉毛一挑,说:“但映寒心地善良,性情温柔,顾念旧情,若不是得到你的理解宽容,她必然要郁郁很久。我并不需要你谦让,也不想领你的情,但映寒,却需要你的原谅。所以,我还是要替她谢谢你的周全。”
云亭苦笑,说:“我与映寒之间,也说不上什么旧情,更从未逾矩。你既然诚心求娶她,以后便不要因为这段过往,对她心存芥蒂。”
玄渊不由失笑,这诸葛大人实在是个君子。但也正因为他是君子,才给了自己可乘之机。丫头这样的姑娘,如果不和她逾矩,那便很难打破她心中的条条框框。这几个月,自己就是凭着各种自说自话,逼得她没处躲没处藏,才只好一头撞在他怀里,不情愿地面对她自己已经变心的事实。若他陈玄渊也和这诸葛大人一样,处处守礼,只怕丫头那棵小铁树,万年也不会开花。
想到这,玄渊不禁内心得意,伸手请云亭落座,给两人斟了酒,才又说:“诸葛大人,我自幼在西洋长大,并不像你们大明男人那样守着腐朽的贞洁观念,更不会在意丫头……映寒在认识我之前的事情。不过倒是诸葛大人,只怕你对我是十分的不放心。今日此处只有咱们两人,你对我有什么疑虑都尽可以说出来。今晚说开了,你便可以没有顾忌的离开。你也不要怀疑我的诚意,只因我今天若不让你满意,只怕日后你还会找我的麻烦。所以,接下来,咱们一杯酒,换一个问题。”
云亭听了这话,对玄渊倒是有了几分肃然起敬。心里突然有了一种棋逢对手的感觉。
道衍法师曾经对云亭说过:你的能力与重量,并不是由你的位置,而是由你的对手决定的。
这文公子如此聪明直接,确实当得起他的对手。
也对,映寒并不是普通的大家闺秀。她见过多少世面,也见过多少男儿,绝不是那种见一个爱一个,被人搭救几次便知恩图报,以身相许的姑娘。能得到她的全心爱慕,这文公子必有过人之处。也唯有这样的人作对手,云亭才输得好受一些。
云亭喝下手中的酒,缓缓地清晰地说:“文公子既然如此说,那么悠碣再遮遮掩掩,倒显得龌龊龃龉了。不过,悠碣并不想随便欠你的情,或者,沾你的便宜。来而不往非礼也,所以,我问一个问题,你也可以问我一个问题。看起来我年长你几岁,长者为尊,那么我便先问了——不知,文公子是否有勇气把你的真身背景据实相告?”
玄渊挑了挑眉,也将杯中酒喝尽了,斜觑着云亭,说:“诸葛兄,这激将法你就不用使了。我并不吃这一套。今晚我想告诉你的,都会说。我若不想你知道的,你用什么法子也套不出来。”
笑话,这人又不是丫头。丫头能知道自己的底细,是因为他从没想过要瞒她,一开始是因为她是邵叔的女儿,后来,因为她是自己最亲密的人。他诸葛云亭又是什么东西。
想了想,玄渊又说:“不过呢,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我的真身背景,映寒是知道的。我从没瞒过她。这一路上,我给了她选择的自由和权力,告诉了她每一条路的结果和代价,也给了她离开的机会,可是她没有走,是她自己选择留下来,我们俩才会一步步地走到了一起。”
然后,玄渊凝神看着云亭,慢慢问:“倒是你,此次披荆斩棘地前来西洋,为了映寒,连自己的官都不做了,结果却入宝山而空手归,诸葛兄这一次,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云亭苦笑,他知道这文公子是在担心未来的日子,怕自己不肯轻易善罢甘休找他和映寒麻烦,便说:“悠碣身在官场,并不像文公子这般自由。我此次是以使臣身份前来西洋的。本来大明官场历来也有规矩,为了避免结党营私,官员都要定期轮换部署职责,我在大理寺任职已近五年,也到了要换岗的时候。所以,我回了大明,自然还有其他前途,文公子不必担心。”
玄渊的凤眼眨了眨,点点头,显然对这回答还算满意,说:“那么诸葛兄可以问下一个问题了。”
云亭沉吟片刻,喝下第二杯酒,神情严肃地问:“泉州倭寇入侵的事情,可是你参与策划的?只为趁乱带走映寒?”
玄渊愣了愣,突然哈哈大笑,说:“诸葛兄,你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我何德何能,有本事调用那么多倭寇?你们大明那一仗,是大获全胜了吧?抓了那么多东瀛人,就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云亭摇摇头,笑着说:“我并没有真地参与这件事,所以不知后续如何。我只听说,大部分倭寇都是当场伏诛,围住的少部分人大多刨腹自尽了,真地落在海卫手上的活口,所剩无几,还都是蝼蚁小兵。估计也问不出什么。”
玄渊喝下自己手中的酒,玩着酒杯,说:“东瀛幕府的足利义满将军,前年去世了,他的儿子足利义持即位之后,为了摆脱父亲的影响,便对他父亲的生前政策各种倒行逆施。其中有一条,就是极力反对与大明之间的堪合贸易。足利义满认为背靠大树好乘凉,可惜足利义持并不这么想,他反而认为,堪合贸易弊大于利,一是因为带动了民间走私,导致东瀛白银大量流入大明。二是因为,大明的各种奢侈品让东瀛贵族腐败奢侈,自甘堕落。三是因为,东瀛自身的手工业受到了太大的抑制,同样的丝绸瓷器,大明的货物物美价廉,东瀛国内谁还有耐烦自己生产?那足利义持想要闭关锁国,奋发图强,不是一天两天了,又不敢直接惹怒你们永乐皇帝,他总要找些由头来停止这堪合贸易。还有什么比倭寇集结,沿路侵扰这个理由,更恰当的呢?”
云亭凝神片刻,突然笑了,喝下第三杯酒,说:“可是他们又怎么会与你结盟?”
玄渊把酒杯放在桌上,凤眼深邃地看着云亭,笑吟吟地说:“诸葛兄此言差矣,我一个正经清白的生意人,只是与东瀛将军的属下讨论龙涎香的生意而已,他们其他的事情,我怎么知道?这个问题,您可是问错人了。而且,我的第二个问题还没问呢。您怎么就又多问了一个问题?这么沾小弟的便宜,怕是不合适吧?这杯酒我不喝了,就当你自罚一杯吧。”
说着,玄渊嘴角一扬,眉毛一挑,带了点瞧不起的神态。
云亭也不恼,笑着说:“好,那么你便问第二个问题吧。”
玄渊给云亭再次斟满,想了想,才说:“诸葛大人是怎么发现我那广陵琴行的?我那琴行来路清白,正正经经,怎么就被你盯上了呢?”
云亭垂眸片刻,坦然地说:“那次邵姑娘跟着你一路走一路留线索,难道你真地没有发现吗?若不是她伶俐聪敏,我怎么会找得到呢?倒是你那晚,下了迷药却没有侵犯她,让我非常意外。”
玄渊冷笑地看着云亭,说:“怎么诸葛兄心里真地把我当作一个会趁人之危的小人了吗?我怎么记得,那次因为迷药沾了丫头便宜的人另有其人呢?丫头那次沿途留下些微线索,我自然并不是全无察觉,只是觉得苏州会馆那帮酒囊饭袋,压根儿不可能找得到。不过没料到跟在后面的是诸葛大人,那倒是我大意了。其实,我那日若不是有急事在身,本来是想等丫头药效过了,亲自送她回去的。哪想到让诸葛大人捷足先登了。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先染指为快呢。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