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了,刚刚不是在说去南图的事吗?怎么就扯上了这些乱七八糟的?
暮青见呼延查烈一副信以为真的样子,不由耐着性子问道:“为何问及此事?”
小家伙眼神飘忽,小声道:“你肚子里若是有个孩儿,就去不了南图了。”
暮青怔住,心里忽然涌出些酸的甜的滋味,“我答应你,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好吗?”
“本王不信!你那么蠢!”呼延查烈瘪着嘴,像被抛弃的小狼,喊道,“你能不能不去送死?总做蠢事!”
暮青默然良久,伸手将呼延查烈拥进了怀里。她仍不习惯与人亲近,但此举近乎本能,起初护着这孩子是为了两国的未来,如今打从心底里喜欢他,她希望他此生能多得一些关怀,少一些不快乐。
呼延查烈也不习惯与人亲近,却没有推开暮青。
阿妈死后就没人抱过他了,他记得阿妈身上总有股子浓郁的香气,那是只有狄部最尊贵的女子才配得上的桑兰香。而她的身上却闻不见脂粉香,只有股子淡淡的药香,清凉醒神,似风拂过草尖儿时留下的清香,让他想起最怀念的草原。
哭很丢脸,呼延查烈却还是哭了出来。暮青没有出言安慰,只是轻轻地抚着他的背,耐心地等待。
等了许久,小家伙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下来,许是觉得哭相难看,他仍不肯从她怀里出来,只是闷声问道:“你何时回来?”
“事情办好了就会回来。”
“回来了就会生孩子吗?”
“……”怎么又是生孩子!暮青懵了片刻,她发现自己断案无数,竟跟不上这孩子的思维。
步惜欢垂眸低笑,一身斑驳树影,满目柔情无涯。
她这性子,竟拿孩子没法子,倒叫他越发憧憬三年两载之后的光景。
“朕的皇后何时生孩儿与狄王何干?”步惜欢见暮青一脸郁闷之色,不由替她问道。
呼延查烈抬起头来,目光认真地看着步惜欢,“你们生个女儿,本王娶她做大辽阏氏!”
“……”步惜欢皱了皱眉头,见呼延查烈的小脸儿上泪痕未干,鼻子下还挂着两行大鼻涕。
暮青也愣了,未待开口,步惜欢便一口回绝了。
“朕不准。”
“为何?”小家伙擦了把大鼻涕,急急地表态,“本王一定会杀了呼延昊,即大辽汗位!本王若娶公主,可助陛下踏平北燕,收复河山!”
北燕地处南兴与大辽之间,倘若两国联姻,南北兴兵,则北燕必危。
暮青并不惊讶呼延查烈能说出这番话来,但她却皱起了眉头,“你若有此打算,这婚事本宫也不能答应。”
呼延查烈愣了愣,暮青在他面前从不自称本宫。
“当初在麦山上,本宫对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暮青放开呼延查烈,目光寒得让人想起那夜山上凛冽的风,和那一番推翻他信仰的话,“王道务德,不来不强臣,霸道尚功,不伏不偃甲,你答应过本宫不学呼延昊。”
“谁想学他!”呼延查烈恼得直跺脚,一副委屈之态,“本王是想帮你!”
他的阿妈虽然死了,但依旧是他的阿妈,他不能认别的女人为母亲,但如若他娶了她的女儿,她就是他阿妈!若她是他的阿妈,他就能理所应当地帮她了!
暮青并不知一个孩子心里能有这些弯弯绕绕,却看得明白呼延查烈眼里的委屈,于是满目寒霜终被温柔所化,歉意地道:“我误会了,抱歉。还有……谢谢。”
呼延查烈把脸撇去一旁,一副本王才不稀罕的样子。
暮青继续道:“你的心意我领了,北燕也好,南兴也罢,若百姓安居乐业,又何必兴兵?收复河山乃帝王之业,泽被子民亦是帝王之责,为图大业妄动干戈,收复一片焦土,又意义何在呢?”
呼延查烈闻言不由眉头深锁,显然这话对他而言有些深奥,尚需琢磨参悟。
“狄王。”这时,步惜欢也开了口,他倚树而立,晚风残霞挽照着衣袂,人在树下,却似立在霞端,“北燕那半壁江山是朕弃的,收或不收乃朕之意愿,能否收回看朕的本事,无需外邦襄助。即便朕与人结盟,也绝不会将妻女当做政治筹码,更不会为公主择一个将妻女当做政治筹码的男子为婿,你懂吗?”
呼延查烈仰着头,二人对视,有一瞬间,他竟当真生出仰视之感。
暮青的话有些深奥,步惜欢之言却易懂得多,呼延查烈默然良久,忽然以拳心抵住心口,郑重其事地道:“嗯!待本王杀了呼延昊,一定会当个好皇帝!到时再向公主求亲!”
步惜欢不见答应,也没说不准,只是笑而不语。
暮青看着两人,既感动又觉得古怪。她和呼延查烈相处的日子虽短,但有幸听见他说要做个好皇帝,看着他仰着小脸儿,蓝眸里映入红霞,似乎让她看到了一个灿烂的未来,这滋味叫人心暖,可又说不出的古怪,毕竟……瞧这两人说得煞有其事的,好像未来真会有个公主似的。
公主在哪儿呢?为何她都不知道,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能谈论得这么起劲儿?
正当暮青要打断两人时,步惜欢笑吟吟地看了过来,问道:“为夫也想尝尝狄王府的厨子的手艺,今夜就在王府用膳可好?”
暮青闻言抬头看了看天色,“不回宫去?”
“今儿是初一,街上有庙会,带你去逛逛。”
……
渡江之后,汴都宵禁,只有每月的初一十五,百姓夜里可以走出家门,赏灯游玩。
暮青好些年没逛庙会了,而呼延查烈从未见过中原庙会的盛况,暮青当下便决定带他一起去逛逛。
晚膳过后,月影在王府外备好了马车,暮青牵着呼延查烈的手一同上了车,步惜欢却迟迟未来。
天色已黑,书房里未掌灯,步惜欢垂眸看着窗台,缓缓地抚上一片兰叶,似抚着一柄青剑,音调淡而凉,“可有思过?”
月杀跪在暗处,回道:“属下护主不力,依照门规本该处死,主子既然留属下一命,属下愿将此命交给皇后殿下!”
“哦?”步惜欢低头赏兰,不置可否。
月杀没有吭声,只是跪着,只是候着。
“朕还能信你吗?”
“能。”
“朕若不信呢?”
“那主子一定会命一个信任之人护卫皇后娘娘前去南图,属下便暗中跟随,多一人护卫,便多一分保障。”
“哦?”步惜欢漫不经心地折了片兰叶在指间把玩,指尖凉得春冰似的,“朕不信你,你的命便没用了,朕还以为你会自裁。”
月杀跪着没动,语气平静无波,“主子留属下一命,属下就不能白死,死要死得其所。皇后娘娘归来之日,若属下还活着,再自裁不迟。”
书房里静了下来,窗前似有暗流涌动,让人不敢惊破。
半晌,步惜欢问道:“你跟随朕多久了?”
“回主子,八年。”
“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刺月门的人,朕也不再是你的主子了。”步惜欢随手将兰叶弃之一旁,负手望向窗外。
月杀一声不吭,不见喜悲。
只听步惜欢接着道:“从此以后,你便是神甲军大将军,朕赐神甲军为凤卫,你身为统领,她便是你的主子。”
“是,属下……遵命!”月杀叩首,久久未起。
这大半年来,主子待他看似疏离,其实用心良苦。他跟了主子八年,太清楚主子的脾性,主子若不信他,南下途中就不会命他看守人质,渡江之后也不会把狄王府的安全交给他了。他办差不力,本该依照门规论处,主子却明贬实保,直到今日还在保他。他刚说自裁,主子便将他逐出了刺月门,不是组织中人,便不必再受门规处置。
他跟了主子八年,主子不想杀他,疏离他,以皇后的名义安置他,都不过是为了寻个借口服众罢了。
这是他最后一次自称属下,从今往后,天下间没有月杀,只有越慈了。
“明天起,血影会接替你在狄王府的差事,你这几日就着手准备吧。”
“是。”
步惜欢望了眼窗外的天色,转身走了过来,书房的门吱呀一响,他停住脚步,“此去南图,朕把她的安危交给神甲军,交给你了。记住,如遇大险,不惜一切代价,带她回来。”
*
步惜欢出府时,暮青和呼延查烈正在马车里说着话,帘子一挑,话音顿住,只见车内昏昏不辨人颜,女子与稚子相伴而坐,仿佛岁月入画来,叫人不由有些失神。
暮青没问步惜欢为何来迟,只与呼延查烈让了让,叫他上了马车。
江上封着,画舫靠在岸边,江上灯影随波,街上火树烛龙,人间热闹迷人眼。
孩子们围着糖人嬉闹,暮青买了只糖人塞给呼延查烈,随即牵着他的手往旁边的摊子前一站,在琳琅满目的面具里挑了挑,说道:“劳烦老伯取这三只。”
“哎!姑娘稍候!”老汉笑眯眯地取了面具,递来时不由一怔。
只见一对璧人立在摊子前,好似神仙眷侣。
步惜欢见老汉失神,不由笑着放了锭银子下来。
老汉连忙摆手,“这位公子,三十文就够了,您这锭银子……小的可找不出那么多。”
这锭银子都够买下他十个摊子了!
步惜欢负手笑道:“无需找了。”
老汉大喜,心知眼前之人非富即贵,见暮青虽然牵着个孩子,却还梳着姑娘的发式,便以为二人尚未成亲,于是接了银子笑道:“多谢公子!公子与姑娘定能喜结连理早生贵子!”
步惜欢垂眸一笑——嗯,一锭银子换一句早生贵子,倒是值。
暮青却看了老汉一眼,纠正道:“我不是姑娘,我和这位公子已经成亲了。”
“啊?”老汉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是我的夫君。”暮青扫了眼身后不知何时聚集起来的人群,在或惊艳、或痴迷的目光里宣示主权。
步惜欢沉醉在那句夫君里,满腹柔肠皆作春意,眸波醉人。
老汉忙打了自己一嘴巴,赔笑道:“瞧小的这眼神!公子和夫人真是神仙眷侣,小公子真是可爱伶俐!”
呼延查烈一身中原人的打扮,夜里灯火虽盛,他低着头,不大容易被人看出异族之貌来。
暮青没再纠正,浅笑着蹲下身来,见呼延查烈满嘴糖色,便拿出帕子为他擦了擦,而后为他戴上了面具。那面具是只大花老虎,圆胖可爱,呼延查烈一戴上,顿时如街市上追闹玩耍的孩童一般,添了几分稚气。
暮青给自己挑了个判官面具,随即牵着呼延查烈的手走入了人群里。
步惜欢端量着剩下的那只兔子面具,神色有些古怪,一抬眼,暮青已在灯火斑斓之处,手中牵着个幼童,那幼童手里拿着个糖人,小步子迈得有些别扭,耳根微微地泛着红。
他忽然便不想放她走了,想把她好好地留在身边,月月年年,与她看这人间热闹繁华,而不是把她送入险境里,一旦离去,祸福难料。
但他们身为帝后,可以在家事上任性,却不可不理国事,更何况止战不仅仅是为了百姓,也是为了他们自己。既是为了自己,自要自己争取。
分离的那一日,步惜欢希望来得慢一些,再慢一些,但终究还是来了。
十一月初十,巫瑾赶回汴都城,与南图使臣相见。
十一月十一早朝,巫瑾禀奏赈灾之情,步惜欢宣布由神甲军护送巫瑾及南图使臣回国,视察灾情及吏治之事将交由皇后,凤驾将择日启程南下。
百官闻旨哗然,皇后干政之议复来,却因刑曹尚书傅民生、兵曹尚书韩其初的支持,殿阁大学士秋儒茂、工曹尚书黄渊、督察院左督御史王瑞的帮腔,以及襄国公何善其的沉默,而没能掀起多大浪花来。
南图国君病重,巫瑾不敢耽搁,定于十二日一早启程,而凤驾南下视察吏治则仓促不得,御林军、仪仗队、随行的官吏、宫人等等,准备尚需时日。
然而,举朝上下,只有少数帝后的亲信知道,凤驾南巡只是个幌子,皇后将秘密前往南图。
是夜。
承乾殿内,宫帐千重,云雨正浓。
秋风入了窗来,烛影也摇,人影也摇,龙床上断断续续地传出低哑的话音。
“青青。”
“嗯?”
“不走了,可好?”
帐中无答音,许久后,暮青道:“我要在上面。”
香风扑出,春色溜出暖帐,但听步惜欢笑了一声,“娘子如此卖力,为夫更舍不得了。”
暮青不吭声,只顾施云布雨。
步惜欢的手垂在榻旁,情到浓时不觉扯着春帐,细汗湿了手腕,“你这是……要走了,还得折磨为夫一回?”
“嗯。”暮青竟应了声,“你最好被折磨得明日起不得身。”
步惜欢睁了睁眼,深情冲破迷离的情欲,刹那间明灭。她想悄悄地走,不想让他送,怕他别时伤怀吧?
步惜欢阖眸一笑,深埋起苦涩与不舍,睁开眼时打趣道:“娘子若如此打算,此事还得为夫出力,不然明日起不得身的只怕会是娘子。”
暮青想了想,似乎真是如此。
而就在她稍停之际,香风再度扑开暖帐,春色溜出,行雨之人已改。
长夜漫漫,风驰雨骤总有歇时,心绪多愁,临别难舍却在浓处。
红烛过半,帐中静了下来,夫妻相拥,谁也不说话。
许久后,暮青先开了口,“阿欢。”
“嗯?”
“等我回来,我们生个孩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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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