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舰越过他们的眼前,带动翻腾的浪花,齐刷刷朝码头涌去。下船的旅人如溪水涓涓,英俊的公子和美丽的小姐们分去不少人的目光,江城的眼睛却停滞在它上面。
时代变了,这是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此时浮现在他的脑海间。它的瞭望台和甲板上顿时空空如也,江城不由得感到一种陌生的孤独。
但很快他便将这种孤独甩出了脑袋,站起身走到伙伴们身旁,大家又开始谈笑起来,一如平日;其他船只也继续行进起来,画舫的歌舞也续上了。
向光朗然笑叹:“要是此生能驭巨舰而行天下,观沧海而览星汉,那就再无遗憾了。”
这话说得豪迈,却掩饰不了其中些微的惆怅。江城不禁遐想,或许这位向光向北辰,真有些不为人知的苦楚过往吧。
其后千百船只又陆续来往,值得注意的是,一艘体型庞大的乌木船自东向西而来,船身是趋于完美的、颇具现代感的流线型,庄重之余又具轻灵之感。船身雕纹华美高雅,船头雕刻龙首,须发精致分明;船尾是深青色的三叉戟浮雕,是西方传说中某位海神的武器。
“这种型号的大乌船,现在可是见不到咯。”吕宗吾的注意被吸引了过去,“在前朝,它可是国之重器。”
吕宗吾怀念地说:“在那个航海年代,国家每年都会取用大量的睢山乌铁木,造出的船又硬又结实,虽然一艘成品就需要数年时间,但每一艘都能横行海域……可惜,还是被钢铁船淘汰了。”
“它停都不停一会儿?”江城饶有兴致地说,“看样子好像不是来参加飞舟会的。”
大船毫无减速停靠的意向,威风凛凛地朝西方之地驶去。
少年们放眼望去,船上伫立着几名身披银白铠甲的高大武士,还有两名衣装大相径庭的女子,很明显其中一个是西洋人,她有着金光熠熠的卷发和蜜桃般水润的脸颊,眼睛好似两颗碧蓝的宝石,穿着鹅黄的西洋风丝绸长裙,脸上夹杂着兴致和疲倦;另一位看起来就简单多了,光滑的白裙和柔顺的直发,因为站在西洋女子侧后方,导致众人看不清她的面目。
西蒙把脑袋伸得长长的,想要看到那位白裙女子的面容——这是人之常情,越是看不到就越想看到,对于好奇心浓烈的少年来说更是如此。
“要不要试着跟她打声招呼?”向光轻声揶揄道,“你看,她要进船舱了哦。”
“我知道啦!”西蒙挑眉回了向光一句,随后对着乌船大喊一声,“那位穿白裙子的姐姐……”
“哪有像你这么搭讪的?”众人纷纷转过头去,装成不认识他的样子。
江城有些无奈地一笑,摸了摸少年的脑袋说:“你应该这样说——两位美丽而优雅的女士!”后半句是对那两位女子喊的。
向光本来也想喊上两嗓子,但看到江城喊了,也就打消了这一念头。那两位女子听到喊声,西洋女孩张望了几下,视线最终落在江城所在的船上。
她往前走出两三步,那位白裙女子的模样就落进了众人的眼帘。
这几步走得她不要紧,倒是向光惊了一惊,西蒙更是往后退了一步,许自维则用相机快速抓拍了一张照片(虽然他感觉这不太道德),桑图轻“哇”了一声,刘允恒和两个女孩都不约而同露出惊为天人的神情。
江城的表现则有些另类,他首先注意到的是,这个女子的眼瞳竟是淡淡的灰色;但他对她,仍怀有不输于其他人的、此生最大的惊艳之感——
世间怎会有如此绝美的女子?
日光洒在她的发间,竟如星月交辉;黛眉柔如水波,鼻秀巧而莹润,肤如华玉,唇似盛樱,颀长协调,修短合度,朦胧如幻,造化天成,临江而立,姿韵焕然。人们的心神顿时被紧紧地摄住了。江城顷刻恍然,那对清澈的灰眸不但不是败笔,反为她平增几分空灵之气。灰色既象征阴沉与寂灭,又代表混沌与新生——她显然是后者。
与年轻人不同,吕宗吾老脸上的惊艳只刹那便消失了,反倒是思考起什么,心中微叹一声:“灰眼幻瞳……”
那位女子没有说话,只朝着他们的方向,绽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旋即恢复了平静。那笑像是从唇间发出的,也许源于眼角,似有似无,江城开始怀疑她有没有笑过。但正是这样若真若假的美,使得回味尤为绵长。
乌船一路向西,渐行渐远。许自维看着远去的航船,不禁问道:
“她……她是谁啊?”
“我,我好像不记得她的样子了……”桑图沮丧又恼怒地说,“我的记性真不好!”
“你这么一说,诶?我好像也不记得了。”向光回想一下,发现她的面容迅速在脑海里淡去,仅留下一个白色的纤细身影,不由怅然一笑。
不过只惆怅了几秒,他的情绪就洒脱了起来,耸肩笑道:“真是惊鸿一面啊。”
“这很合理,”吕宗吾出声,慢条斯理地解释道:“因为她是异人。”
“异人?”祝子华好奇地问,“见一面就能忘了的异人?”
“有些异人的确是这样的。”向光显然对此有所了解,“我们脑海里关于她的记忆会渐渐模糊。”
祝子华又问:“那是不是有的异人连脸都看不清?”
“那样的人很少,听说……只是听说,”向光想了想,说:“只有圣人才面部模糊朦胧,让人相见不相识。”
江城默然,他也感受到脑海中记忆正在退散,但那对灰色的眼睛却格外清晰,始终挥之不去。
这双眼睛比照相机里的,或许要清晰不知多少倍……相机!江城突然看向许自维,问道:“维哥儿,你刚才拍了那位姑娘的照片?”
“呃,”许自维挠了挠头,面色有些羞窘地说:“……是的。”
“你这家伙,还真是不赖!”西蒙的出其不意地拍拍他的肩膀,“照片拍得怎么样?”
“不清楚,”许自维视线刚和他对上半秒,就心虚地匆匆移开,双手摆弄着相机说:“照片这玩意只有洗出来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