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霞山,女子剑仙唐吟回宗修养三月以后,终于大伤初愈。
老祖宗所说的伤筋动骨一百天,不是没有道理的。
赵长青没能一直陪伴在这位女子剑仙身边,二人当初从桃夭渡乘坐仙家渡船回到仓庚州以后,赵长青只在云霞山留宿了半月时光,之后便匆匆离开。
离去之前,唐吟自然不舍,可她既有剑仙傲骨,又有小女子的娇羞,临别时,唯唯诺诺,支支吾吾,与那赵长青看似从天南地北扯到雪月风花,却始终没能鼓足勇气,说一句留下来。
书生哪能不解女子心思,走前唯留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匆匆离开。
一方面,是赵家得知夜叉山之战的惨烈,赵父早已飞剑传信云霞山,一直在等待赵长青和唐吟回到云霞山以后的回信。原本赵长青打算先在云霞山书信一封,给家里报个平安,然后多待一些时日再归家看望二老。
可他转念一想,自己已经是那山上炼气士了,足足八境,是世人眼中的山上仙师,元婴地仙,自然还有悠长岁月可与心上人长相厮守,然而家中二老,皆年事已高。
赵父赵母属于老来得子,赵母年近四十,才堪堪生下赵长青,如今书生二十四岁,家中两位老人已近花甲,时日绝不算多。
所以书生走前,会对女子剑仙说那句岂在朝暮,两人已经在夜叉山主战场中经历过生死,情比金坚,无须时时刻刻相伴相依。
哪怕天涯路远,心与心之间,却没有距离。
眼下,他更应该多陪陪父母。
也正是因为这次跟随云霞山一众女修前来支援,历经生死之后,更让赵长青懂得生命难能可贵,人生在世,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珍惜当下,珍惜眼前人。
唐吟身形一闪而逝,来到云霞山一处名为敛芳峰的次峰之上,拣选悬崖边一棵松柏,垂坐树干之上,玉足悬空,心思玲珑,脚下是万丈沟壑,眼前是万里碧空。想着一个总来去匆匆的人,梨涡浅笑,眉眼婆娑。
佩剑早已送给自己那既是开门也是关门弟子的陆知行后,女子剑仙练剑的时刻也不如从前。
从前走得太快太急,错过许多好风景。
难得慢下来,心头有人,眼前有景,既无近忧,亦无远虑,此情此景此种心境,已是可遇不可求。
唐吟在悬崖边,一坐就是一天。
她看着敛芳峰上的日落,觉得天底下,应该很难找到比这更美的景色了。
敛芳峰上的雪,缓缓消融。
敛芳峰上,梅花无数,雪融之时,会有淡淡幽香,伴随着云霞山各峰之上的倒流瀑布以及别苑中的清泉香味,沁人心脾。
“真好啊。”唐吟青丝迎风飞舞,刻意解禁一身修为,不让那些风雪绕道而行。
日落之时,风雪扑面而来,将她的青丝染成白雪。
唐吟想起书生留宿云霞山的时光,也终于肯对她说些所谓“甜言蜜语”的话来哄她开心了。
说是什么要和自己从青丝走到白雪,看着自己发丝上的皑皑雪色,她沉浸在他的一言一行之中。
仿佛情人还未走远,情话还在耳边。
她笑了。
今天只做女子,不做剑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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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煊王朝,临安城。
一座书香府邸之中,书生梁敬,与老爷子在书房中手谈。
满脸笑容的梁敬再度吃下老爷子三颗黑子,看着一脸严肃,如临大敌的老爷子,梁敬笑道:“许久没见父亲如此认真地下棋了,是非要赢孩儿一局?若是父亲求胜心切,大可以趁孩儿不注意,悄悄从棋盘之上拿走几枚白子嘛,孩儿定然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先生双鬓微霜,身子骨却格外硬朗,气色红润,颇有老当益壮之资,闻言冷哼一声:“臭小子,真是翅膀硬了,忘了是谁教你下棋的?”
被教训一番,梁敬也不敢还嘴,就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有些可爱的梁父。
梁父随手猛拍一枚黑子入局,吃掉梁敬一粒白子,还以颜色后嘴角微扯,心满意足道:“要吃你小子的子儿,还用得着偷偷摸摸的?咱们走着瞧,不出三十招,铁定让你小子哭喊着求饶。”
书生梁敬笑得合不拢嘴,没想到父亲还是这般脾气,他那胜负欲啊,始终这么强,是那一辈子都不服输的性子。
思来想去,梁敬觉得自己的性格跟父亲很像,说不定自己那犟脾气就是老爷子传给自己的。只要认准了一条道,不把这条道走到黑是决计不可能罢休的,“绕道而行”更是绝无可能。
一父一子,对弈之时,多是梁敬举棋快,落子也快,游刃有余,牢牢占据上风。而梁父一开始还能跟梁敬落子速度旗鼓相当,只是每至中局,梁父便逐渐变得有些举棋不定,需要思虑良久才能堪堪落下一子。
不是老先生棋艺退步,而是自家孩子,真如他那句话,已经“翅膀硬了”,棋艺愈发精湛。
若非梁敬非是那贪慕虚名之人,从不参与大煊王朝历届的弈棋,否则肯定早早被招揽入翰林院,成为一名棋待诏了。
伴随着自己举棋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梁父是感慨自己老了,不中用了,又欣慰梁敬的长大成人,早已无须自己和夫人为他担忧,已经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学问不小,又成为了那山上炼气士,如今更被扶摇山上人称之为诗画双绝。
看着眼前那个年轻的面孔,老人便回想起梁敬年幼时,那时候一张小脸粉嘟嘟的,如同粉雕玉琢般,喜好上街游玩,喜好观人斗蛐蛐,也喜欢琢磨一些那个年纪的孩子不感兴趣的事情,少年梁敬,总是会在游玩一天回到府上后,找夫人询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而作为自己妻子的梁母,便会在夜里入寝之前,与自己将孩子的那些问题一一列举,希望自己能够给她一个答案,再由她去告诉梁敬。
那时候,父子二人,关系僵硬。
梁父时常逼梁敬看书,而梁敬又经常在母亲的帮忙打掩护下,偷偷溜出梁府,去看外面的世界。
回到府上,就会问梁母,各种问题。
比如,人都会死吗,如果会,那么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比如,一年只有春夏秋冬四个季节,不能有第五个季节吗?
如果有,它应该叫什么名字啊?
比如,父亲总要我读书,是不是我读的书越多,父亲就会越喜欢我啊。
那时候的梁敬,跌跌撞撞,总是把身上搞得脏兮兮,完全不像个少爷。而每当梁父看到把身上搞得一塌糊涂的梁敬,便会心生怒气。一开始想要罚他多抄抄书,可到了后来,梁敬屡教不改。
梁父发现这法子没用,便换了一种更为不近人情的方式教育梁敬。
从他懂事时,梁父就说过,生在梁府便该你梁敬一生衣食无忧。
后来,梁父在这句话的后面,加了句,“做个废物,也无妨。”
那晚,从街上游玩归来,翻后院外墙回到院子里的少年梁敬,看见父亲站在书房外,没有如往常那样厉声训斥自己,反而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面无表情地说了句:“以后,不需要偷偷溜出去了,可以光明正大的从大门出去。我说过,会投胎也是一种天赋,生在我梁府,就该你一辈子衣食无忧,不必读书了,做个废物也无妨。”
那一年,梁敬十岁,看着父亲仿佛说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语气极轻。
仍是个孩子的他,知道父亲是不喜欢自己了。
而且这句话,时至今日,梁敬依旧认为当初的父亲,是在羞辱自己。
后来,梁敬开始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做那些他不喜欢做,可大家都做的事情。
读书写字,背圣贤文章。
少年叛逆,便是长辈越约束,越适得其反。
梁父彻底不再约束他以后,梁敬反而加倍约束自己。
少年的枷锁,不再在脚下,而在心头。心上的锁,将一个不爱读书的少年,囿于书房内十载有余。
梁府家大业大,锦衣玉食,未曾亏待过他。
所以不算寒窗,却也实打实地苦读十年,直至那年科举高中,拿下榜眼。
而后,“大煊王朝十大才子之一”的梁敬,横空出世。
那年梁敬弱冠之龄,方巾儒衫,殿试落幕之后,书生站在宫门外,朝远方的梁府深深作揖,随后昂首挺胸,喃喃一句:“未曾辱没父亲名声。”
阅尽万卷书后,梁敬仍然喜好游玩,只是游玩之地也从临安城的街道,换做仓庚州的一州山水。
时常离家远游,数月不归。
似是那个昔年足下仍有枷锁束缚的少年,在与父亲怄气。
兜兜转转,时光荏苒。
从夜叉山一战,到不夜山镇魔塔中,被守陵人钟余相赠一本古籍,梁敬细细翻阅古籍,以观复神通和解字神通研究古籍之上的内容,试图从中找出修复四座压胜之物通道的方法。可惜进展缓慢,所以梁敬选择带着那本古籍,回到梁府。
想要通过父亲的人脉,看看能不能找到精通“解字”神通的文庙圣贤,毕竟如果连那些圣人都看不懂这本古籍的话,自己瞎琢磨,未免白费功夫。
虽然梁敬认为,若儒家圣贤有法子能修复四座压胜之物的通道,定然不会坐视不理。然而时至今日,四座压胜之物依旧未能十成十的保持稳定,无人敢说万无一失,已经说明即便有方法,也是治标不治本,或者说,就连儒家圣贤,三教圣人,也对此事无能为力。可他还是想试试。
试了,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仍旧是机会。
可是不试,那就一定是毫无机会。
梁敬认为,世人从不缺将一件事做好的能力,反而欠缺迈出那一步“试试”的决心。
这次回梁府,父亲虽然嘴上仍是一口一个臭小子的称呼自己,可梁敬看得出来,父亲对待自己的态度,已经缓和许多了。
对弈的父子二人,心思各异,脑海中思绪万千。
梁敬仍记得年幼时父亲教自己下棋,自己总是一个劲的要争输赢,胜负欲极强。
而父亲,总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让子,时常故意输棋给自己,而且不动声色,完全不会让自己察觉。
如今,自己早已无须靠父亲的故意输棋,来赢得对弈了。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是不是也该放下心中的执念?
毕竟他的所作所为,看似好像与梁父怄气,实则却是在与自己怄气。
棋局至后期,书生梁敬已经牢牢掌握对黑子的生杀大权,只是屡屡“放过”屠大龙的机会,不断将一盘棋力悬殊的对局,往后拖延,无限扩大。
而且,梁敬如今的棋力,已经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到“让棋”而不被父亲察觉。
一如当年的梁父,为了引起孩子对棋道的兴趣,为了满足孩子的胜负欲和自尊心,每每故意输棋给梁敬一般。
年幼时,长让子于幼。
如今,少年已不是少年,幼让子于长。
一个妇人走到书房门外,没有踏步而入,反而轻敲房门,笑道:“文宣,阿敬,你们父子二人,就莫要在那边磨磨蹭蹭的了,再不来饭菜都凉了。”
书生起身作揖,“母亲。”
妇人微笑点头。
梁父也想起身,只是却故作对棋局念念不忘的姿态,沉声道:“说走就走那怎么行?还没有分出个胜负来呢,臭小子,坐下下完。”
梁敬转头看了娘亲一眼,脸上满是无奈,只是他心思急转,马上说道:“父亲,你我连下上百手,一直旗鼓相当,看样子,即便再下数十手,亦是胜负难分,我看,这盘棋肯定是平了,不如先去吃饭,改日再来?”
得了台阶下,梁文宣只能是装模作样道:“行吧,那就便宜你小子,算平局好了。”
梁敬摊开手掌,毕恭毕敬道:“父亲先请。”
梁文宣嗯了一声,不曾想房门处的妇人一步迈入门槛,一把挽住梁敬手腕,带着他先走出去,留下梁文宣一人落在后面,只能懊恼道:“夫人这是厚此薄彼啊,怎么见了孩子,就不管夫君了?”
那妇人懒得搭理他,开始跟自家孩子有说有笑起来,说梁敬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该考虑成家了,又说这临安城哪家千金模样极好,又精通琴棋书画,跟梁敬很搭,叫书生得闲与自己一同去人家府上走动走动,也不着急提亲什么的,就是先瞧瞧能不能看对了眼,要是看对眼了,婚事什么的便开始操办起来,然后早早的让她和梁父喝上喜酒,再早点生个大胖小子出来,让她带带。
一系列言语,说得梁敬面红耳赤,只能是一个劲的推辞,说自己年纪还小,来日方长,不急不急,让母亲莫要操心这些琐事,多花些心思在自己身上,吃好喝好,闲来无事多去临安城中的寺庙里烧烧香,拜拜佛,散散心,多与临安城其他的夫人们在一起喝喝茶,赏赏景。
梁文宣见一大一小都不曾搭理自己,只能是暗自吃瘪,在离开之前,他斜瞥一眼,那棋盘,细想之下,又转头望向逐渐走远的梁敬背影。
梁文宣惊讶不已,觉得自己莫不是陷入“当局者迷”四字之中了?岂会一直没发现梁敬在苦苦让子?
他轻轻走到桌子对面,站在梁敬之前的角度,重新看待棋盘,然后拿起本属于梁敬的白子,掷子于棋盘之上,黑子气数尽绝。
老人家又喜又悲,气笑道:“臭小子,真是长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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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煊王朝京畿之地。
一座高耸入云的阁楼,周身万千剑气萦绕,既是天然屏障,亦是剑气牢笼,阁楼之中,锁剑万柄。
此楼剑气冲天,教人只可远观,无人能近之。
阁楼最底层,悬挂一块牌匾,第一个字已难以辨认,后两字为“剑阁”。
此“剑阁”之中,有位男子无聊透顶,干脆让阳神身外身和阴神身外身同时出窍,这位剑仙便倚靠在一柄入地三分的无鞘长剑之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与自己问剑”。
男子一手握着块烧饼,便啃着烧饼便“自言自语”道:“棠棠,你看看看剑奴甲跟剑奴乙,哪个剑法更高啊?”
无人应答。
那人笑道:“棠棠,真就打算一直不理我了?都过去这么久了,不至于还在生我的气吧。”
依然自说自话。
男子想了想,刚打算一屁股坐到剑柄之上,一个清脆如铃的悦耳声音从那柄无鞘长剑中传出,嗓音柔和,语气却不容置疑。
“你敢。”
他的确不敢。
只是向以这种方式,让她跟自己说说话罢了。眼下得逞,男子兴奋不已,三两口将烧饼吞下肚,搓了搓手掌,又低头在衣裳上擦了擦手上的油,说道:“都快一年了,你终于肯跟我讲话了!”
倒不是他喜欢那位剑中少女,实在是身为守陵人,常年镇守拜剑阁,不能离开拜剑阁,出去走动,实在容易闷坏。
在这阁楼之中,他便只有她一人能够说说话了。
大煊王朝那边,倒是每逢几日,便会有人前来给自己送吃的。
只是即便他暂时压制住拜剑阁周围的无穷剑气,好让前来送饭的人不至于被剑气撕碎,那人也无法在此地久留,只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连个说话的时间也没有。
在大概一年以前,大煊京城湖心亭那场厮杀,自己出手阻拦了仙剑承影去往湖心亭,虽然最后依旧没能成功拦住承影,却也让少女记了自己一笔账,在承影剑回归拜剑阁之后,她便如那柄借助拜剑阁源源不断的剑气淬炼剑身,以求修复剑身的仙剑承影一般,陷入沉睡。
说到底,就是不想理自己了。
这一年来,剑奴闷得慌,如今又无妖可杀,便只能整日看着自己的阳神身外身和阴神身外身打架,借此解闷。
虽然身为十境巅峰剑修,剑奴可以掌观山河的手段,看见扶摇天下别处正在发生的事情,可是看了百年千年,凡人如何,都一个样,从未变过。剑奴看腻了。
而其他的山巅修士,又各有手段阻拦外人的“窥探”。并非人人都愿意被他人以掌观山河的手段暗自观察的。
距离那人越远,所需要消耗的灵力就越大,若是对方亦是境界与自身相差无几的大修士,那便更不是随时随地都能“观”到的。
一年以来,剑奴无非也就是以掌观山河的手段,遥遥观看了那场位于桃夭州夜叉山的战事罢了。
扶摇天下四位守陵人之间,没有过多交集,甚至守陵人与守陵人之间还会有看不对眼的时候。比如拜剑阁的守陵人剑奴,与镇魔塔的守陵人钟余,便从来都看对方不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