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说要找姜襄“算账”没错,可那是剑客与剑客之间的问剑。
李子衿可从没希望姜襄就这么死去。
他问道:“他怎么会受了这么重的伤?你又是姜襄什么人?”
常思思不再去看那条光阴流水,转过身,缓缓蹲下,以指尖悬在白衣少年胸口,缓缓将他体内的溟河之水抽离。
无数黑色光点,隐隐约约,逐渐浮现,被凝聚在常思思指尖。
常思思轻声道:“他若活了,你自己问他。他若活不成,你知道也没意义。”
李子衿沉默不言,看着那一幕,与悬空寺那位方丈从自己体内抽出的那些黑色光粒,何其相似?
仙剑含光紧张不已,在三人周围盘旋浮空,飞来飞去,好似一个“人”,在那里徘徊不定。
常思思没好气道:“含光,你再这么晃来晃去,等下我一个分心,溟河之水可就涌到他心口去了。”
这位侯爷吓了仙剑一跳,后者立刻乖巧不已,拣选了一处最佳的“观看”地点,独自悬空,不再飞来荡去。
李子衿瞥了那柄周身光华流转的含光剑。
少年可以感受到含光剑剑身,拥有者属于仙剑的独一无二的气息。
那样的仙气,他在承影剑上也感受到过。
没想到,姜襄竟然也是仙剑的主人?
那么,去年在不夜山问剑台上,姜襄与自己的那场问剑,看起来便不是那么“无理取闹”了。
极有可能,与自己同为仙剑主人的姜襄,是专程来找自己问剑的。
只不过他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而是用那个所谓的“农家外门弟子”的身份与自己问剑一场。
“前辈,我们能在这里待多久?”李子衿忽然问道。
常思思觉得好笑,反问道:“这共情是你斩出来的,你还问我?”
少年摸了摸后脑勺,竟然无言以对。
往常若是自己一人进入共情,至多在光阴流水旁,待上一炷香时间。
然而今日三日进入共情,眼看着都过去了一个时辰,只是那条光阴流水也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实在有些奇怪。
“姜襄怎么样了?”少年又问道。
常思思一直保持着指尖抵住姜襄胸口的动作,不断帮他把体内的溟河之水逼出来。
“最后一点了,等我把这些河水都取出,他就只需要躺在床上好好养伤,等那些外伤内伤都痊愈,便无大碍。”常思思轻声道。
“那是什么河水?”李子衿又问。
粉衣候常思思抬起头,看了那少年一眼,没来由地说了句:“幸好是你。”
“什么?”李子衿没明白常思思的言外之意。
“没什么。”常思思淡然道。
这位燕国侯爷,看着眼前的锦衣少年,长得愈发标致了。
若穿蟒袍,或许会更适合他。
跟他爹很像。却不是秦云,而是先皇。
幸好当初,被送到大煊王朝去做质子的人,是你李子衿。
十六年前,燕国向大煊王朝“进贡”刚出生的小皇子,作为质子。
三十二年前,燕国向大煊王朝进贡那座燕归郡,后来被改名为太平郡,而后在一年前又被大煊退还给燕国,复名燕归。
一年前,十六年一日的进贡期限又到了。
而燕国,不愿再屈服。
所以宣战,所以伐煊。
所以两国,不死不休。
————
裁光山山神庙。
三人去而复返。
常思思最后看了一眼已无大碍的姜襄,后者仍在昏迷中。
他嘱咐道:“李子衿,姜襄这孩子性格倔,醒来之后第一件事肯定就是离开。你需要保证他在床上静养三个月,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这件事只要你做成,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一个请求。”
尽管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可就凭他的各种神通手段,毫无疑问是一位扶摇山巅大修士,可能是九境,也可能是十境。
李子衿自然不怀疑此人的能力,能够得到一位山巅修士的承诺,这买卖铁定不亏。
少年神色认真道:“好,我会尽力一试。若是做到了,再求你办事,若我做不到,就当承诺作废。”
常思思微笑道:“可以。”
临走之前,常思思随手从袖里乾坤中摸出两样东西。
一坛剑南烧春,一枚令牌。
令牌篆文单名一个“常”字。
“知道你喜欢喝这个,另外,令牌你也收好,若你能让姜襄在床上养伤三月,以后来仓庚州寻我便是。”常思思说道。
李子衿已经见怪不怪了,对方连自己剑斩光阴和春雨剑意的底牌都知道,那么调查一番,知晓自己喜欢喝剑南烧春自然也不难。
只不过,少年仍有疑惑,他问道:“前辈,仓庚州那么大,我上哪找你去?”
那一袭粉衣却已消失于原地。
剩下一句听起来颇为好笑的言语。
“持我令牌,燕国之内畅行无阻。”
“三年之后,仓庚州畅通无阻。”
话音未落,那位侯爷缩地成寸,下一刻便已经回到仓庚州燕国主军帐中。
常思思走出主军帐,双手负后,笑望向正在沙场演武的伐煊大军。
听说大煊天子李忲贞,下令“三年灭燕”。
那就看看三年后,究竟是燕灭煊,还是煊灭燕。
常思思微笑不已,就让我燕人,把大煊之后的王朝二字抢过来。
三年之后,要听见“燕王朝”传遍扶摇天下。
要让我燕人令牌,一州之地畅通无阻!
终有一日。
————
十六年前。
燕国皇宫。
“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想必燕国子民都会在心中感激皇后娘娘的。”
“天底下有那么多孩子,为什么,偏偏要是我的孩子?”
“因为只有您的孩子,能被称为太子。而大煊王朝,点名要让咱们送太子为质。”
“就不能让那些将军们,跟大煊王朝开战吗?”
“可以,但会死很多人,燕国会亡,等到大煊铁骑冲进皇宫之时,太子一样要死。”
“那不能随便找个孩子,冒充太子送给他们吗?”
“大煊来使就在殿外候着,眼下剑门关外,大军压境。不给太子,就等同于向大煊王朝宣战,皇后娘娘,请您以大局为重。”
妇人泪流满面,死死抱着怀中襁褓,襁褓之中,婴儿却未啼哭。
他只是看着梨花带雨的娘亲,傻傻笑着。
好像生下来,就学会了懂事。
————
大煊王朝。
“拟陈晋两国太子,送紫薇书院念书。”
“拟刘信两国太子,送道玄书院念书。”
“拟蒲国太子,送煊京楚阳王府为役。”
“拟夏齐两国太子,送松萍郡车马驿站为役。”
“拟燕国太子,送太平郡郡守府为书童。”
仓庚州很大。
诸侯国很多,大煊王朝的藩属,以数十计。
每十六年,进贡一座城或一位太子。
疆域与国运,总得要削一部分。
它们越退,大煊越进,它们越弱,大煊越强。
这是大煊王朝的规矩,其他小国,只能遵守。
顺者苟活,逆者亡。
陈国,晋国,刘国,信国,蒲国,夏国,齐国,燕国······
如今,诸国不再沉默。
以先皇驾崩后,骨头最硬的燕国为首。
伐煊联盟创立,他们要拿回那些被大煊王朝夺走的东西。
那些城,那些人,都会回来的。
终有一日。
————
山神庙内。
在李子衿简单明了地向众人解释后,自然省略了自己剑斩光阴的事情。
而关于常思思所说的“春雨剑意”,当时也刻意隔绝了其他人的听力。
所以李子衿的秘密,山神庙内的几人都不知道。
“原来如此。”宫子繇说道。
“想不到,真正的山巅修士竟有如此手段。”霍如晦感慨一声。
那位女子山君则是关切问道:“李道友无大碍吧?”
少年摇头道:“那位前辈只是请我帮忙,没有伤害我。”
宫子繇说道:“那人你认识?”
他指着躺在庙祝道短床上的白衣少年。
李子衿轻轻点头,“一个朋友。”
世子殿下玩笑道:“真羡慕啊。”
“羡慕什么?”李子衿问。
“朋友啊。我就没什么朋友。”宫子繇不像说谎。
可能身居高位,烦恼之一就是难以分辨那些找自己交朋友的人,究竟是单纯的想与自己交朋友,还是另有目的。
那少年剑客笑了笑,“霍先生和我不就是你的朋友么?”
宫子繇哈哈道:“对对对。朋友!我们是朋友。”
霍如晦轻咳了咳。
宫子繇立即会意,脸上歉意道:“我得回启程回落京去了,霍先生受伤不轻,还需要医治。而且本公子外出游历三年,回来还未回宫面见父皇,就先来这边找玉箫了······”
李子衿摆摆手:“赶紧回去吧。”
那位世子殿下笑着向他挥了挥手,随后与霍如晦两人拔地而起,御风离开裁光山。
女子山君王若依心湖之上传来一个声音,她也匆匆向少年告别后,化作一缕光回到山神金身中去了。
庙祝道短百无聊赖,跑到山神庙外锁上大门,说道:“子衿老哥!我替你把大门锁上了,让你那朋友好好静养几天!”
少年笑道:“道短老弟,那可真是多谢你了,可是,他不止要静养几天而已,得静养三个月啊······”
庙祝道短摊手耸肩,一脸无所谓的模样,“反正只要山君不责罚我,那就没事。”
李子衿这才又面朝山神殿中那座山君金神深深作揖,说道:“王山君,叨扰了。”
那金身眨了眨眼。
躺在道短床上的白衣少年,缓缓睁开了眼。
五脏六腑如同经历了一场颠沛流离,身体里那些血管犹如被人一一挑断又重新缝上一般。
姜襄闭上眼,进入“内视”,看见自己体内的识海破碎不堪,虽然显然已经有高人出手替自己修缮过了,只不过眼下还是需要静养,等待识海慢慢恢复。
身体上的外伤内伤更不必说,外伤肉眼可见,至于内伤,他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身体里的阵阵刺痛。
这样的隐隐作痛,哪怕是身经百战的姜襄,也有些难熬。
姜襄睁开眼,打量了下这间屋子,像在道观中。
他缓缓起身,坐直身子,双腿轻轻摆动,穿上被人摆正在床下的靴子,推开房门,走出房间看了眼。
“山神庙啊...”姜襄看见正殿那山神金身,一眼认出了此地。
那柄仙剑含光,感受到主人苏醒,瞬间从山神庙外飞驰进来。
含光剑徘徊在白衣少年身旁,缓缓浮空旋转。
姜襄以手指轻轻戳了戳剑柄,笑道:“含光。”
含光剑顿时光华流转,流光溢彩,剑身颤鸣,予以回应。
看样子,自己是已经回到扶摇天下了?
在昏迷之前,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自己引动含光剑杀力最大的一招。
剑意,剑气,剑术,三者融合一体,那一式万剑归一。
在那一剑后,不出意外,大妖沢溟的分身应该会化作齑粉般崩碎。
只是使出那招以后,姜襄自己体内那些剑气,也如脱缰的野马,难以束缚,在他五脏六腑中窜来窜去,无法控制。
那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
那也是近乎于“自尽”的剑招。
可姜襄必须不断挑战自己的极限,而这一次,他的极限选择了一位十境沢溟的分身——伪十境。
结果很明显,他赢了,但也“死”了。
“你醒了?”
远处银杏树下,有个黑衫背剑的家伙,正在喂鱼。
姜襄朝他看去,惊喜道:“李子衿?你怎么会在这里?”
然后他脸色瞬间变难看,皱眉道:“不对,应该说我怎么会在这里,谁救了我?”
那黑衫背剑的家伙抬起头,回答道:“我本来就在这里,是你被人带到了这里。那个家伙,我也不认识,不过他很厉害,是个男子,不过却穿着一身粉衣。”
姜襄瞬间明白过来,“哦。”
“‘哦’,这就是你对救命恩人的态度吗?”李子衿问道。
那白衣少年看了眼黑衫少年,刚想怼回去,然后他下意识摸了一把自己的脸颊,想起了黑衫少年剑客,曾在自己脸颊上横抹那一剑。
那“去往明日”的一剑。
姜襄恍然大悟,笑道:“是他,让你用了共情。”
“多管闲事。”姜襄转身走回房间。
李子衿气笑道:“我就当你说了谢谢,不客气啊。”
那白衣少年蓦然回过头来,斜瞥李子衿一眼,“你怎么才培元境?亏你还是承影的主人。”
那柄仙剑含光悬在空中,前后摆动了一番,如人“点头”,像是也同意自家主人所说。
这话顿时就让李子衿听着不舒服了。
怎么,不到两年,从明窍境突破到培元境,在那家伙嘴上就这么一文不值?
李子衿看着那一唱一和的一人一剑,愤愤然起身。
少年不服气,朝另一位少年喊道:“口气不小,请问您老几境啊?”
那金丹巅峰的白衣少年剑仙嘴角一扯,回过头来眯眼笑道:“说出来怕吓死你。”
“那你倒是说啊?”
“就不说,来打我啊?”
“切,我不和病人过不去。”李子衿又说,“现在打赢你又如何,趁火打劫,胜之不武。”
结果那姜襄撸起袖子,站在那边双手叉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大放厥词道:“呸,老子要是打不过你这个培元境的废柴,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李子衿也撸起袖子,指着气势汹汹朝自己走来那白衣少年,笑着说道:“你别逼我啊。”
姜襄一拳递出,径直拍向李子衿面门。
姜襄觉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哪怕自己眼下重伤未愈,可是锤一个培元境的剑修还不是手到擒来?
哪晓得李子衿身法奇快,他好几次出拳都被闪开。
李子衿一只不肯出手,一只忍让,姜襄一直咄咄逼人,追着他打。
李子衿忍无可忍,用折柳身法绕道姜襄背后,双手锁住他的脑袋。
感受到那人手臂浑厚的力道,姜襄惊呼道:“你竟然还是武夫?!”
李子衿笑道:“说了让你别逼我。”
那白衣少年又呸了一口:“李子衿,你不讲武德!”喜欢出鞘请大家收藏:(zeyuxuan.cc)出鞘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