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二、敌我
士兵胸前的红巾染了血,洇红一片,分不清是巾色,还是血色。
二爷唏嘘一叹,“难怪他说‘可惜’。”
银三不明所以,“可惜什么?”
——可惜,我看不见了。
“叫几个兄弟,好生葬了吧。”
“是。”银三不解地问,“二爷,这人的事,您怎么知道的?”
“谢冲来北方追查鬼门的途中,在鱼台查到过他们的一个落脚点,在里面发现了一些被烧焦的羽毛,里头不光有南朝的信鸽鸽羽,还掺杂着不少北鹘黑鹰的鹰羽。鬼门的人走得急,没来得及销毁所有物证,烧焦的鹰羽下藏着的镀金信筒成了‘漏网之鱼’——北鹘皇家饲养的信鹰与鬼门的人曾有过密切的私信往来。所以谢冲便顺着这条线彻查了北鹘皇室,从而在黑市上打听到了当年‘萧彧圈地’的旧案。”
“原来如此。”银三一拍脑门,又说,“对了,那这红巾兵带出城的信里,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请大人速解云州遗镞之难。’”
“对,就这句!”
“遗镞——是谓‘断矢’,指的是他们那位久未谋面的小太子。”二爷不疾不徐地叹了一声,意味不明地说,“乌藤风来迎太子爷‘回京’的人马应该已经快到云州了。”
他故意将“回京”两字咬得略重,银三听得不明不白,也没敢细问。
二爷转头瞧着他,淡淡一笑,“听不懂没关系,你只要记得,继续盯紧总督府往来进出的所有人,连一只耗子都不能放过。”
银三一拍大腿,“您就放一万个心!”
这时,一名黑衣人正从远处疾步走来,二爷见是金云使,便朝银三使了个眼色,银三连忙扛起红巾士兵的尸体,从马厩后门离开了。
不一会儿,那金云使走进马厩,神色阴沉,“二爷,北风亭一战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略带“兴师问罪”的语气倒在意料之中。
那金云使深吸了一口气,黑着脸继续说,“我等按您的吩咐,于北风亭一战中剿灭鬼门铃刀,并带走靳王。可中途为何会有刀客打扮的人冲出来营救,还趁乱将靳王殿下劫走了?二爷,您除了我们金云使,竟还偷偷遣派了鬼门铃刀的人?那人是谁?”
二爷冷不丁地笑了一下,侧身走过他时,未理会他的质问。他欣然拎起草料桶,仔细将草料倒进食槽里,一匹白马忙凑过来,将头拱进食槽,开始狼吞虎咽。二爷轻抚马头,一边哄一边笑,似乎忘了身后还有一人正在震怒之中。
那金云使怒意未消,再近一步,“二爷,我们总使有令,今夜金云使是您的援军,一切听凭您吩咐。而您既然作为统帅,凡事就该对援军知无不言。您阵前摆‘黑刀’,事先不通晓,这样做……未免有失分寸吧。那铃刀刀客到底是谁?”
“分寸?”二爷收回笑意,眼神一冷,顺手将搅拌草料的棍子往桶里一丢,转头瞧着他,“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徐济荣。”
“徐济荣,徐大人。”二爷微微点了一下头,“您说‘分寸’,那我就给您摆摆‘分寸’——北风亭一战中,我给你们的任务是什么?我记得我原话是——‘请各位大人帮我照看一下咱们这位专管惹麻烦的小殿下,再帮我清理干净那些讨厌的‘刀’。’我说的是‘照看’,并没说‘劫走’,我确实另外遣人带走了王爷,本意也只是想让各位大人心无旁骛、毫无忌惮地清缴敌军,我可是为大人着想啊,您怎么反倒说我‘有失分寸’?”
徐济荣沉默片刻,冷声道,“二爷,您这样玩话术,可就没意思了。”
“那什么‘有意思’?”二爷近前一步,笑了笑,“我且问徐大人,今夜的金云使既然是靳王的援军,就应和殿下站在一边,既然咱们同属一边,那么谁‘劫走’了他,谁留下来点火,又有什么分别?”
“你——”
“还是说——”二爷打断他的话,冷道,“你们想趁乱带走靳王,是想将他带到别的地方去?”
“你!”徐济荣咬牙冷哼,“二爷,我们总使大人信任你,给您薄面,您却将金云软剑当刀使,这就有些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二爷冷笑一声,再往前近了半步,阴恻恻地瞧着他,“此间威胁并不奏效,我这个人,最不受人威胁。”
“你!”
“济荣。”马厩外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将徐济荣的怒火拦腰截断。
徐济荣听见那熟悉的嗓音,连忙退后一步,恭敬低头,“总使。”
谢冲走进马厩,低声令道,“去外头等着。”
“是。”徐济荣不敢违逆,立刻抬步离开了马厩。
二爷掸了一下衣袖,愠怒道,“谢冲,这一回我是给你面子,再有一次,你就带着你这些麻烦的手下,马上离开云州战局。”
谢冲叹了口气,黑沉着脸,无奈道,“季卿,北风亭一战的事,我都听说了,你还是不信任我。”
二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避重就轻道,“三哥,承恩阁的水太深了,你身边藏龙卧虎,我不得不防。”
在刚刚过去的北风亭一战中,金云使作为明面上的战力,实则与鬼门铃刀无分伯仲。于是二爷遣金云使伏击北风亭,利用他预先铺好的平题箭阵,将被靳王引入“瓮”中的铃刀刀客框死在“靶位”上,待时机成熟,立刻催发箭矢和火|药,用“四两拨千斤”的战法,剿灭了所有鬼门刀客。
但是阵中,原本应该被金云使救走的靳王殿下,却被一名突然从鬼门阵型中冲出的刀客不声不响地劫走了。待硝烟散尽,不光鬼门所剩之人找不到靳王,连去“照看”的金云使也愣在了原地,最后也只是收割了井底的些许人头,将桑无枝等人救了出来而已。
谢冲听徐济荣复命时,同徐济荣一样,简直如遭雷劈。他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个数年未见的小弟,竟然可以单凭一张嘴,就将鬼门和金云使两方人马耍得团团转,摆明了将金云使当成个“刽子手”,待风卷残云后,甚至连靳王的影子都没瞧见。
到手的营救大功变成了煮熟的鸭子,金云软剑成了一把剪刀,竟给一个莫名其妙的神秘刀客做了“嫁衣”,也难怪徐济荣怒不可遏,恨不得仰天吐尽一口老血,非要跑来质问烈衣。
谢冲想到这里,难免心累叹气,语重心长道,“季卿,无论我说多少遍,你还是不信。此番金云使授太子命前来云州,确实别无他念,只想帮助王爷。临行前,太子殿下原话是——‘孤就这么一个弟弟,务必相帮,生死不计。’”
“太子殿下心系王爷的安危,实在令人动容。”二爷却抻着模棱两可的笑意,眼底始终浮着一层令人琢磨不透的寒雾。他话锋一转,一针见血道,“可是有一件事我想不通——一方面,镇北军议和使团拿着的文书上还光明正大地盖着太子监国的玺印,而另一方面,他又秘密遣派金云使前来云州,说是要做王爷协战。太子殿下如此心口不一,明刀暗箭,三哥,若你是我,你会怎么想?”
谢冲心里五味杂陈,一个字也接不上来。
二爷认真地看着他,沉道,“没错,今夜之战,我的确需要金云使协助,但我也绝不可能将近身营救王爷的筹码全部押在你的人身上。是以我虽然放了金云使去,同时也派了我信任的人,这样的营救计划,才能确保万无一失。”他又走近一步,低声说,“三哥,我信任你,但我不信‘金云使’这三个字。”
谢冲被噎了一下,握拳的右手又下意识地紧了紧,“季卿,我了解你的顾虑,但你实在不该怀疑太子的良苦用心,他一直以来也是被逼无奈。朝中有太多淳王的党羽,有些人只手遮天,有些人阳奉阴违,太子殿下监国这一年,可谓如履薄冰,步步艰难。”
二爷意味不明一笑,故意道,“要不怎么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呢。”
“你放肆。”谢冲脸色一变,连忙回头扫了一眼马厩外藏匿的手下,确认他们离得很远之后,这才转过头,压低了声音警告,“愈发不像话了,你怎么什么话都敢往外说?我提醒你,这话你当着我一个人的面说说也就罢了,若日后到了京师,绝不能这样!”
二爷低笑一阵,十分不屑地揶揄道,“三哥,你怎么遣词造意跟我那个师兄一模一样。南朝肱骨之臣,说话都一个味儿吗?”
“你!”
二爷退后一步,笑着说,“我的意思是,太子殿下最懂韬光养晦,只待有朝一日,等某些佞臣贼子原形毕露,他便可以一网打尽。所以,靳王殿下的‘三州之战’,刚刚好可以被他用来敲山震虎——暂时的隐忍,是好事,对不对?三哥。”
烈衣这莫名其妙、又模棱两可的几句话,非但将南朝当局——太子、淳王和靳王三党割据的局面彻底挑明,甚至还顺便将如今自己和谢冲的立场划分明确。
谢冲进退两难,只能僵硬地转过身,略显艰难地说,“季卿,我与你无法推心置腹,有朝一日,会不会……”
他忍了半天,终究还是将“重回敌阵”四个字拼命咽了回去。
二爷心知肚明他话音的尾意,却也只是无声一笑,“三哥,时下说这些,实在不是一个好契机,还是专注此战吧。”
人臣从来分先后,知泾渭,却难论敌友。
千古大业勿论功过,总不过河东又河西,能有什么春秋之分?
谢冲都明白,只难免感慨。好在经年累月的磨砺,教他变得老成内敛。于是也只默默点头,便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药瓶,伸手递给二爷。
“这是……”
“你费尽心血等来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