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北负死了。
悄然离去。
与他当初突然来到姜年身边时一样,总是这样毫无征兆的出现,却又毫无征兆地离开。
他胸口的长矛已经化成了飞雨消散一空,只留下一个前后透亮的血洞,露出里面腐烂的血肉。
姜年神情如常,不为其悲,不为其哀。
就像死在他旁边的只是一个没有任何关系,无足轻重的陌生人。
即使他们曾经有过一段共同的回忆,那段回忆,纯粹且干净,无论那时他们带着怎样的目的,至少在当初,他们都还是少年。
无妨一生苦,我曾少年过。
姜年反复咀嚼这句话,只体会到两个字——豁达。
但随即的他又在想,张北负是因为死期将至才变得豁达的,还是因为他本就有此心境?
姜年深吸了一口气。
所以,我也能变得豁达,看开这一切么?
这个问题只是出现一刹那便被姜年给否定了。
他不能。
不知道将来会是怎样,总之,他现在不能。
姜年眼睫毛微颤,他是要睁开眼了吗?
不知为什么,明明姜年对张北负的死亡不觉得半点的伤感或者感触,哪怕在此之前张北负不止一次地说过他曾经对姜年付出过真情实意,并非单纯执行任务,除此之外,张北负还和姜年说了那么多,真相、过往,这些都有。
但姜年仍是不会把张北负放在心中。
就因为他是他的敌人。
立场不同,阵营不同。
若不是因为崆峒山庄要监视他姜年,张北负也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不是吗?甚至姜年在感知到张北负死去后,他还有过一瞬间的快意。他的敌人,死了。
可,姜年睫毛微颤的原因,竟是让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他想看看张北负的死状。
这算是见他最后一面吗?
姜年不确定,这个念头在他心中环绕了几圈,便被他压下了。
敌人,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姜年重新回归平静,不想,不念,不愿。
虽是如此,但姜年脑海中还在不断回响起张北负刚才对他说过的那些话,每一字,每一句,如同海上波涛,一浪接着一浪,一浪更甚一浪。
姜年起初还以为这是张北负对他动的手脚,企图扰乱他的心境,但当他发现自己只要不刻意去想,这些话语便会随之消散。
这时姜年才意识到,原来是他自己忘不了。
是因为张北负说的都是真相,是因为张北负说的字字诛心,是因为张北负给他讲述了一个没有可能的可能,所以他原本已然沉寂下来的心再一次跳动了起来?
“但是你呢?你做了什么?你顺应敌人的威迫,你甘愿堕落,你放弃你的尊严,放弃你的全部,就为了……现在这不人不鬼的模样么?!”
“你的父母,爱你比爱他们自己还要多。”
“当有需要的时候,杀了胡艺澄,让你彻底陷入疯狂与绝望之中。”
“天命的力量,绝非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便是这些,姜年此时的心中,仍在不断回响起张北负的话音,他可以停下,却停不了。
姜年的心很乱。
在他的旁边,张北负就躺在那里,姜年不知道的是,张北负临死前把头转向他那一侧,朝着姜年露出了一抹微笑,透着一股释然之意,神情安然。
若不看他那苍白的脸色,甚至会让人以为他此刻仅仅只是睡着了,仿佛下一刻他就会缓缓睁开眼睛,慵懒地舒展腰骨。
可他却是确确实实地死去了。
之所以展现出这样的姿态,或许正应着姜年所想的那两个字——豁达。
死便死了,看开就好。
黑夜沉沉,地面冰凉,姜年与张北负一齐躺在地上,姜年双手垂在两侧,面向天空,张北负平躺,头却向着姜年。
一个面无表情。
一个面带微笑。
一个白发老翁。
一个麻子少年。
一个苟延残喘。
一个死而瞑目。
无妨一生苦,我曾少年过。
除了豁达……可还能听出一缕潜藏在最深处的……哀伤?
而就在张北负身死的那一刻,在那不知多远多高,无人可见的上层战场中,炎池龙与廖观平正战到了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