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如果真的动怒了,冷厉也好嘲讽也罢,怎么也不应该是一副嫌弃的语气。
孙老太监意识到,事情似乎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忍不住偷眼一看。
果然,皇后娘娘身体微微后仰,脸上的表情嫌弃不耐中,还带着一些不解。
老太监人老成精,迅速从那丝不解中读出了些味道。
皇后娘娘显然知道了他昨晚支使人去做了什么,既然知道,就不可能不清楚他为什么害怕。
表现出不解的情绪,就是是在有意的“逗”他。
而嫌弃,应该是真的嫌弃他眼下的模样。
想明白这些,老太监迅速调整状态,从惹人烦躁的哭嚎,变成了低声抽泣。
跪坐在地上,一副老迈可怜的模样。
皇后轻轻敲打了一下老太监,也不再继续吊着。
轻叹一声缓缓开口:“原本还想夸你事儿办的不错,不成想你个老货还矫情上了。”
“吖?”老太监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儿不够用。
皇后娘娘对下人虽然不至于严苛,但也一贯清冷。朝堂上甚至有人暗中称呼她为铁皇后。
评价刚强果决有余,温婉雍容不足。
就这样一副性格,今天怎么太阳打西边出来,用了“老货”这种透着亲切的称呼。
难道……昨天逾越的主张,正合了她的心意?
皇后娘娘没管老太监在琢磨什么,自顾自的说:“那个清风虽然年岁不大,但本事是真的。
重要的是,他那身本事一旦用好了,对咱陛下,对咱皇家的子子孙孙都有大好处。
长公主送一处宅院,是还他救了颖县主的恩情,也是在替皇家安稳人心,让他能踏实的好好用心。
你给他些家具物件,作用也是一样的。”
不管是不是得了夸奖,老太监明白知错的态度不能少,顺杆爬更是大忌。
一个头磕到地上,陈恳愧疚的说:“老奴错了,老奴不该私自做主,老奴更不该不示皇恩。”
“些许小节,你服侍陛下四十余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出宫在外自该有些体面。”皇后语气温和,但细品又不乏敲打的意思。
老太监正要继续认错,便有宫女快步走进来,低声禀报:“陛下来了。”
皇后坐那没动,只是眼神轻撇了一下跪着的老太监,老太监赶忙用袖子擦去脸上的眼泪鼻涕。
这个动作,又是惹得皇后一阵嫌弃。
老太监也不窘,反倒舔着老脸咧嘴傻笑。
不多时,穿着便袍的李昂走进内府正堂。皇后当先,一屋子宫女太监跟随下拜恭迎。
“都平身吧。”
李昂精神不错,随意的摆了下手,眼睛看着皇后,用余光却瞥了下老太监。
故作好奇的问:“梓童,今日很是悠闲啊。”
“老夫老妻了,做哪门子怪。”皇后微显娇羞,颠怪的埋怨了皇帝一句。
“梓童”是皇帝对皇后带着亲昵的专属称呼。只是李昂平日几乎不用,通常都是直呼“皇后”。
刚才他接了小太监的禀报,急急的赶来“救”自己的老伴当。
对上皇后隐含调侃的眼神,一时有些尴尬,这才拽出了个古词。
而老太监此刻,正眼含泪花的看着皇帝,脸上的感激之情藏都藏不住。
皇帝心中感慨,脸上却满是嫌弃。
没好气的问他:“自己说吧,你个老货到底贪了多少。以至于皇后查个账,就吓的向朕求援。”
“这个,这个……”老太监讪笑着不知该如何回话。
查账的女官适时开口禀报:“启禀陛下,内府钱账、物账工整明晰,不存在贪污亏空的情况。”
“哦?”这下皇帝就搞不懂了,满是疑问的看向老太监。
心说这老货什么情况,账目既然没问题,急火火的使人喊老子过来干嘛?表功吗?
还是……皇后的女官有问题没查出来。
“禀陛下,老奴犯了错。”老太监肯定不能等皇后说出来,自己先招了:“我…我把道政坊小库房里一些查抄的物件,走账报了腐毁。”
“报了腐毁?”皇帝立马明白了含义,面色不愉的问:“账上消了之后呢?你个老货不会私卖掉,把银子贪了吧?”
“那倒没有,”皇后接过话头。
瞅了眼惶恐的老太监,轻描淡写的说:“长公主送了套老院子给武清风。荒了七八年,家具什么的没法用了。
偏巧他去找武清风商量药研院的事,便从小库房里捡了几样送过去。”
皇帝一听,感情是屁大点的事儿。
确实是屁大点儿的事情,在皇帝想来,多少年都没抄过哪个皇亲的家了,库里的东西最新的也是十多年前搬进去的。
想来堆在那受潮虫蛀的,离腐坏也不远了。
而且,他相信老太监知道厉害,犯禁的东西肯定不敢往出拿。
既然本就是要扔的东西,送人也就送了呗。
虽然皇帝心里不当个事儿,但后宫毕竟是皇后做主,自己的老伴当又确实犯了错,他也不好太过袒护。
便不轻不重的说:“你个老货啊,什么都敢拿出去做人情。
今天动库里的东西,明儿个是不是把我御书房的案子也寻个人送出去?”
“皇上饶命,老奴再也不敢啦。”老太监知道皇帝是故意的,但还是一副百分百的惊恐模样,战战兢兢跪地上大声求饶。
“行啦行啦。”皇后也不好拆穿眼前这对儿做戏的老主仆,故作生气的白了一眼皇帝。
皇帝哈哈的笑了一声掩去尴尬,扶着皇后坐下。
一副埋怨的语气岔开话头:“长公主也是,那个武清风好歹救了颖丫头,就不能大方点,怎么还送处破宅子。”
“什么破宅子,宣风坊呢,还挨着安国寺不远,当年可是梁王妃清修祈福的地方。
多少勋贵人家想求都求不着,就是闲置的有些久罢了。”皇后替长公主鸣了句不平。
随后解释说:“我来这儿一个是想敲打敲打这老货,再一个是看他这两天和那个武清风接触的多。
想着人虽然老了,但眼力必然还在,问问他是个什么看法。”
“看法?”皇帝有些不解。
皇后透着担心的说:“那个武清风我见了一次,虽然年少,但医理学问没得说,感官上也不错,但心性还需仔细品察。”
见皇帝似乎不是很在意,皇后加重了语气:“我了解了一下,那药如果制成,工艺必然十分繁复。
这就意味着,有太多环节可能被心怀叵测之人寻空子利用。
尤其是这新法工艺御医内官都不甚了解,就算有心防范恐恐也力有不逮。
如此情况下,武清风这个主研之人的把关,就尤为重要了。
陛下,切不可轻率啊。”
李昂看着忧心的皇后,心头一片温存。缓缓托起皇后的手,轻轻的拍了拍。
叹息道:“皇后,这天下人虽多,真正将我放在心里的,还是只有你一人啊。”
李昂的感慨是发自内心的,初登大宝时他面临纷乱复杂的朝局心中惶恐,甚至完全无从下手。
全赖当时还是德妃的皇后屡屡暗中支招,甚至不惜折损身份与权臣内眷结交,这才帮助他一点点理顺了与朝臣间的关系,并逐渐形成默契。
可随着皇位渐稳,李昂便开始隐隐忌惮德妃对政事插手过多。
但一来是依仗惯了,二来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便一直隐忍不表。
直到永醇四年代王、鲁王谋反,皇后受牵连,心忧之下病重离世。
李昂听从近臣的劝说,顺势将德妃扶上后位,想用后宫的杂事绊住她的精力。
寻思着时间一长,自然就无心琢磨政事了。
哪知实在是小看了德妃的心智手腕,只训练了一帮忠心的女官安插下去。也不见用什么力,便把后宫捋顺的平淡如水塘般安宁。
这让李昂是既有些钦佩,有满心的尴尬。
幸亏有明事理的大臣适时鼓动造势,这让才当了皇后的德妃意,识到了自己的逾越。
随后不再理会政事,甚至因为几句非议,将卫队也解散了。
尽管这样,皇帝还是有意无意疏远皇后。
不是因为别的,而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处理政事越来越得心应手,也越来越能体味到皇后之前一些手段的高明之处。
男人嘛,都是好面子的,皇帝更是如此。
他不原承认自己女人比他还高明,但心里又知道那是事实。隐隐的那么一丝自卑和不舒服之下,自然就不愿意照面了。
直到现在,天下已然安稳,他的心态也磨练的纯熟自信。
心平气和的再次面对皇后时,终于逐渐能感受到这个女人对他的好。
尤其是近段时间的几件小事,无疑不彰显着皇后对他无声且细腻的关怀。
李昂心中感怀,眼神自然浓烈热切了起来。皇后感受到了丈夫的目光,顿时变得娇羞了起来。
微红着脸扫了眼正悄然往外退的宫女太监,松开两人牵着的手,迅速调整了一下情绪。
感怀的说:“有些年没去安国寺祈福了,这是我身为皇后的失职。
这一晃都快年底了,陛下,臣妾跟您请旨,去安国寺为民祈福。”
“准啦准啦,你也该出宫散散心了。”李昂又拉起了爱妻的手,促狭的问:“可是想趁机再好好观察一下那个武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