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双眼睛殷切地看着他,这位账房先生扫了一眼,却是一哽,半晌念道:“父无情日夜毒打,兄无能袖手旁观,仆无忠任意欺辱,吾无奈唯有自裁。丰安歹毒,意图辱我清白,我为保贞洁,唯有自尽……”
这短短几句意思浅显,基本上大多数人都听懂了,当即一片哗然。李龙此时已然是面如死灰,身形摇摇欲坠,谁知账房先生又道:“这下面还有一首绝命诗,写得是:妾身但使分明在,溺作孤魂亦无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情况紧急,又无七步成诗之才,只得借用曹公名句。这一句诗奠定了林妹妹在无数人心中绛珠仙子的地位,也能在今日为李月池塑造一个孤苦无辜的高洁形象。
舒芬喃喃念了这几句诗,不由滚下泪来,花一般的年华,金玉一般的人品,就因为这些人,被逼得无奈自裁,怎能不叫人扼腕叹息呢。只是,现在却不是纯然哀痛的时候,他眼中流露出坚毅之色。他自幼苦读圣贤书,不就是为了将来为民请命吗,既然如此,又怎能眼看着这样的惨剧发生,却不为李大姐讨回公道呢?
他当即朗声道:“诸位请听我一言,在下舒芬,是本镇的秀才,遗书中所提的丰安,现在正被押在县衙里,还请诸位将遗书与我,好让在下凭此证据,为李大姐讨回一个公道。”
众人闻言纷纷回头看他,自然也看瞧见了他身旁垂头不语的李龙。人群因此分开了一条道路,账房先生连忙将遗书递给了舒芬。舒芬道谢接过,珍而重之地将其放好,接着便侧身去唤李龙:“贤弟,我们回衙门吧。”
李龙纹丝不动。舒芬不由长叹一声,心下想到,李贤弟与大姐是骨肉至亲,又是自幼相依为命,此刻大姐香消玉殒,最伤心的莫过于他了。他忙拍拍李龙的肩膀道:“贤弟,节哀顺变,现在先替大姐报仇为要啊。”
李龙仍然沉默不语,舒芬这时方慌了神,这怕是伤心迷糊了,他忙摇摇李龙道:“李贤弟,李贤弟!”
李龙猛得抬头,他双眼发红,满脸是汗,两只手就像钳子一般紧紧抓住舒芬。舒芬的呼唤让他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此时心中压抑的情感就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倾泻出来:“她怎么能这么没良心!怎么能这么没良心!兄无能袖手旁观?!如果不是我,她早就被我爹打死了!打死了!我还打算给她找个好人家,把她嫁出去,她却这样污我声誉!她、她简直……”
舒芬一时目瞪口呆,而李龙在语无伦次喊完这些话后,因为太过激动,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舒芬忙架住他,半晌不知怎的来了一句:“可是之前你说,她是因为做得一手好菜才没被打死啊。”
无奈之下,舒芬只得先让家丁将李龙送回龙凤店,自己拿着月池的遗书去了衙门。此时,李大雄已经被明安和寿安强行拖走了。平安和小桃红因死不招供也暂被收押。可月池这份遗书一来,任他们再如何言说也无用了,《大明律》有言:若因奸盗而威逼人致死者,斩。可遗书上同样提及的李大雄,却并未受此罪牵连,一来女儿不是他直接逼死的,二来即便有毒打一词,可父训子,实乃天经地义,除非打死,否则也不可定罪。舒芬即便有心,也实在无力。这桩公案就此暂时画上了逗号,等待来日再解。
且说月池那边,她此时无心再思索这场闹剧的结果,在平复心情之后,她就开始轻手轻脚在舱底观察搜寻。终于,让她在厨房旁找到了一个绝佳的藏身之地——杂物间。杂物间内物什众多,便于藏身,而且位处偏僻,即便她不小心弄出什么动静也不会被发现,唯一的缺点就是有点臭,但并非无法忍受。月池选择坐在门后最深的角落处,在调整了一个较为舒适的姿势之后,她就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老旧的木门。木门的上木茬像茂密的森林,空气中的灰尘在微光中闪闪发亮,时不时还有几只虫子缓慢地爬过,翅膀的纹理清晰地就像树叶的叶脉。
月池本已做好了这几日都不睡觉的打算,谁知,就这么盯着盯着,她竟然缓缓闭上了眼睛,昏沉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被一阵说话声惊醒,是一群男人!月池先是悚然一惊,接着就开始凝神细听,一共有五个人,听口音似乎是苏杭一带。
其中一个听着声音较为年轻,语速也较快:“真是奇了怪了,我们在这河里游了也有三四圈了吧,怎么连个人影子都见不到。”
另一个人接口道:“谁说不是呢,这河水也没有那么急啊,怎么能一下把人就冲走了?”
还有一个人听着像三十岁左右,疑惑道:“会不会是沉底了,我们没有摸到。”
“不可能,我都扎了好几个猛扎了!”第一个开口的急急反驳。
“我看此事没那么简单。好端端一个活人下去,活要见人,死也得有尸啊。”一个年长的声音开口了,“怕是有蹊跷。”
月池心头咯噔一声,拳头不由攥紧,她抿了抿嘴,又听这年长者道:“你们听说过猪婆龙吗?”
啊?这又扯到哪儿了。月池一头雾水。外面几人齐齐摇头,年长者笑道:“你们这年岁,没听过也不奇怪。那是水里的神呐。我掌舵二十年,就在扬子江和这河里见过一次,形状像龙,但是身子短,而且要扁一些。我听我的师傅说,它能横着飞到岸上,吃鸭吃鹅。以前曾经有人抓住过它,结果没捆牢,这东西就一头扎进水里,当时就波浪连天,一船的人都被淹死了!”
几人倒吸一口凉气,年轻人道:“您的意思是说,这跳河的李大姐被猪婆龙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