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月高悬。
一间鬼宅。
窗棂格子框着的韧皮纸早已全部破掉,风一吹发出刷啦啦的怪响。月光和冷风穿过格子透进屋内,破烂的纱帐和蛛网挂在柱上飘飘摇摇。
屋内置一矮桌,两人对坐。
这就是席若泽的狗窝。
席若泽为了躲避仇家,特地搬进了这么一户远近闻名的鬼宅中,传说这户人家一夜死绝,死因不明,直接绝了户;又有人说这里只有一个夜夜对镜贴花黄泣血泪的绿衣女鬼……五花八门,一个比一个吓人。
空气里若有若无一股腐臭气息,不敢点灯,今夜的月亮又是新月,屋里一片乌漆麻黑,还真有点闹鬼的意境。
“在下姓席,名若泽,字江照。家中世代为商,我本也是个商人,过得尚算安稳。可家中生变,自相残杀,眼下疏兹镇内外欲取席某项上人头之人,不下百十。脱身之后,我预备往幽州去。”
席若泽端的是正人君子,毫无隐瞒。
话音一落,栗浓只是点了点头,单纯就是在接收信息,没用那种满是同情怜悯的神态盯着他看。这倒让席若泽心里舒服了一些。
栗浓只问道:“你去幽州做什么?幽州很冷的。”
去造反啊。
席若泽一笑:“造反啊。”
栗浓:“!”
席若泽哈哈大笑:“玩笑罢了。我去投奔亲戚。我一个堂叔扎根在幽州。”
栗浓觉得不大好笑,她不再问询,照着他的说法介绍自己:“在下名叫栗浓,大宇人氏,原本一直和一个老混混相依为命、居无定所。一个月前,他带我去了大宇都城丰殷城中的一个有钱人家,扭头自己却跑了。他都跑了,我哪能待下去?我也跑了。”
席若泽静静听完,一琢磨,栗浓估计就是那种无父无母,认了个江湖骗子人牙子做养父,从小被卖来卖去的可怜小孩。“带到丰殷一个有钱人家”,应该就是被卖到了高门大户里做婢女,而后她受不了,跑了。
怪不得能在鱼龙混杂的疏兹镇活下来,这种童年经历,适应能力不强不行。
照这样来看,她就是个逃奴。
大宇将人划为四等,贵人、良人、贱人、奴隶。奴隶其实算不得人,便同牛马一般,是主人的资财,一但逃跑可是重罪,若叫官府逮住,十有八九要丢了性命。
席若泽家世代为商,属于贱人一等,备受歧视,不能科举,但好歹算个人,比栗浓强太多。
现在她这处境,最好假充作他的奴仆,左不过婢子对主人来说“同于资财”,根本不算得一个人,只要依附于有正经传信的席若泽,便不会有人来查她的身份。
可是,席若泽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的地方,如果栗浓只是逃奴,那她应该只是害怕官府,为什么他一个寻常人跟踪她时,她也会怕,还要跑?他虽的确图谋不轨,但长得不那么像图谋不轨的人吧?
怎么看,栗浓都还另有仇家。
她的仇家身份不明,弄个不好,恐怕反惹自己一身腥。她不坦诚,这笔买卖,可就不那么上算了。
席若泽掸掸衣衫,云淡风轻,大有一种万事尽在掌握之中的从容。他心中算计着,嘴上却安抚她,手捧三块油纸裹的梨膏糖笑着哄道:“你小小年纪, 竟吃了这么多苦。阿兄给你吃甜的好不好?爱不爱吃糖?”
栗浓对他的语气万分不满:这是把谁当小孩子哄呢?但她的确爱吃糖,更不好拂了人家好意,遂乖巧地接过糖来,道一声:“多谢江照兄。”
但她只是收在袖中,没有吃。
席若泽微微拧眉,哦,戒备心这么强?
席若泽轻咳一声,仍旧笑吟吟地亲昵道:“你名叫栗浓,就叫栗浓吗,有没有小名?”
栗浓应对得体:“郎君唤我栗浓便成。”
席若泽朗然一笑:“也好也好,阿浓。”
席若泽藏起尾巴来装君子,便是谁也比不过的如玉端方。
栗浓着实愣了一瞬。席若泽样貌是极好的,他一笑,栗浓看书看得杂,不由自主想起书上一句“朗朗如星月之入怀”。
样貌很好,却不怀好意。
之前他夸她貌美,她只当他是直白大胆,如今却敏锐意识到他‘不怀好意’。
她莫名有些恼怒,想起老混混教过她这个,他说,若有男子亲昵唤你,你便打他,照脸打。
照脸打。她端详着席若泽的脸,微微挑了挑眉。
席若泽着实没那么多歪心思,他持之以恒地套近乎,只是为了套话。他并不信任栗浓,走的每一步都在下套。他确实小看了栗浓,不过个毛丫头,略聪明些罢了,却还嫩得跟什么似的,哪里是他的对手?
!
不是,怎么拿刀了?!
席若泽看着钉进桌里悬悬发颤的短刀,惊魂未定。栗浓朝他一笑:“啊呀,忘了告诉郎君,我这把刀名叫阿浓,你方才一唤,它就飞出来了。”
他分明亲眼看见她掏出刀来单手甩了一手飞刀!
席若泽收敛了一二:“年纪小小,火气倒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