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那人是个书生吧,是因为他头戴纶巾,一身白袍,是最寻常的读书人的打扮;他又的确一身书卷气,身上更染着一股子臭墨味,确定是个书生无误。
可他这个书生,清秀是清秀,却并不文弱。
那书生不仅还手,而且丝毫不落下风,打得大汉有些迷茫。
栗浓他们就看到了一出精彩的互殴,难解难分。
卖身的少女与少妇相扶着站起身来,赶着来劝架,其余围观的人有的上去拦架,有的嘁嘁喳喳将前因后果补了个清楚。
原来这卖身的少女与少妇,是这书生的嫂嫂与妹妹。
书生是本地的一个小神童,闻名乡里。疏兹镇这地方穷乡僻壤战乱多,也就养成了百姓尚武轻文的特点,当地身上有几个传说的隐世高手粗粗一算怎么也有几打,但能背下四书五经的夫子,一只手也数的过来。
这个神童,几乎相当于无师自通,他十岁时,为他开蒙的那个本地唯一的落第书生便教不了他了。
偏偏他还不是个读死书的呆子,为人并不呆板,与杀猪种地的邻里都相处的很好,自己也能扛锄头下地,逢年过节帮家里杀鸡。总而言之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个优秀好后生。
朝廷开设科举,为普天下读书之人大开了一扇上升之门,神童的父母颇有眼界,一心想要儿子走科举入仕之路,神童自己也有此想,打算着入京参加明年二月的科举。
可是,出了点变故。
神童家里什么都好,父母睿智开明,兄长憨厚豁达,小妹乖巧可爱,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家庭和睦……只有一点不好,太穷。
入京科举,单算食宿路费,要多少钱呢?
举全家之力,勉强也可以。
可天有不测风云,神童的父亲忽地病重,请医问药,终不见好。他父亲情知钱花出去为自己治了病,便耽误了儿子入京,更添了心病,死也不让他们再请医者。兄长不能眼睁睁看着老父病亡,便冒险上山采药……委实可惜,他还很年轻。
最终结果是最糟最糟的那一等,父亲病死,兄长亡故,钱花没了。
那书生的白袍沾满了地上的土,头发半散,下巴磕破,狼狈不堪。栗浓垂眸看着他,他一声不吭,腮边被大汉狠狠砸了一记,有些鼓胀,倒很像是他一直在不服气地狠咬后槽牙。大汉还要更惨一些,被打的眼眶崩裂,一只眼睛看不见,还在破口大骂他畜牲,不配为人。
他十分平静,一双眼睛毫无波澜,全然不把这事情当事,抬手一把将发带扯掉,慢条斯理地将头发重新束好。
好事的大婶大着嘴巴说后续:“闹成了这个样子,他家里人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还要他去考!哪里还有钱?嗐,也真是疯了,他那嫂嫂妹子竟起了卖身的念头,想着买了自己,给他挣路费!这读书的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他也不拦,喏,你看,那个牌子还是他亲手写的!他嫂嫂来一天,他就跟着一天,一句话不说,就在那坐着,也不看人,但凡有个人上来问价,他自己就站起来,把他爹是怎么死的、他哥是怎么死的、他嫂嫂妹妹卖身为了什么……跟人家从头到尾说一遍,生生把人说怕了说恼了,生意都给搅和黄了。你看他今天被打,其实他天天被打,每天都有那么几个听不下去的,骂他不是人、没担当,他也不辩解也不回骂,但人家一动手,他就跟人家干架……”
大汉啐了一口,去了。
神童坐在墙角,搓手指上的血迹。
他的嫂嫂妹妹拿他没奈何,眼眶含泪,神情除了悲哀,竟然还有一丝慷慨激烈,不惧牺牲的大义凌然。
零星有人扔上几文钱。
在这种地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挺多,但是要人家可怜你给你捐钱捐物,不容易。
开什么玩笑要钱,钱那可是命啊!
席若泽嗤笑一声,声音低的只有她听的见:“真是一家子都痴心妄想,拎不清自己的斤两。科举不过是世族的玩戏,寒门子还想出头?呵,老老实实扛起锄头种地,一家人还算有条活路……真卖了身去科举,到时落了第,一家人一起抱着死,也挺不错。”
席若泽的反应……未免有些过激。栗浓瞪了他一眼,扭头离去,席若泽眉头一皱,不晓得她要发什么疯,赶忙追她。栗浓走得快,此地人多拥挤,席若泽险些赶不上她。
待到栗浓终于住了脚,席若泽才追上她,劈头盖脸骂道:“瞎跑些什么!”
他再一抬头,看清面前这间铺面旗幌上的字,愣住了。
当铺。
一对金镶玉臂环,金饰雕做兽首纹,玉是细腻洁白的羊脂玉,足有手指般粗细。
鼻孔示人的店家从头到尾没给他俩一个正眼,将臂环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后,伸出了两根手指。
席若泽冷冷一笑:“这价格不公道。不瞒您说,我们是急需用钱,可这样品相的饰物,我们手上倒是不缺。我知道你们当铺行的规矩,我对这价不满意,离开您家,去了下一家,诶,您早就在我这东西上做了记号,下一家再看,开价只会更低,对是不对?您仔细着,别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您预备卖多少?”
席若泽狮子大开口:“十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