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若泽拎着羊腿和酒回到帐中,栗浓陷在红罗被中,已经睡熟了。
席若泽犹豫了一瞬,利索地将栗浓推醒了。
栗浓一面揉眼睛一面骂人,席若泽赶忙将羊腿在她面前一横,邀功似的。
栗浓却并不兴奋,她睡眼惺忪,眼下最想的是睡觉,而不是羊腿。她摆了摆手,嘴里哼唧哼唧说不清楚,扭头又睡了。
席若泽强行把她从床上拎起来,拖到寒风刺骨的帐外去,硬生生给她冻清醒了。
席若泽指着黛蓝天空兴奋道:“你看今夜月色正好,你我何不举杯邀明月,畅饮一番?”
栗浓咬了咬牙:“你有病吧!”
左右也被冻清醒了,又有羊腿相伴,栗浓索性坐在火堆边,拿着小刀慢慢剔羊肉吃。
微焦的羊肉,冰凉的酒,哈,舒坦。
席若泽斟酌着怎么开口。
栗浓一看他眼神不对,仍旧不舍得丢下手里的羊肉,懒懒地问了他一句:“我说,你那个眼神是怎么回事?这不会是我的断头饭吧?”
席若泽干脆道:“顾太守死了。”
栗浓剔肉的手一顿,抬起眼看了他一眼:“你们把他杀了?”
她的眼神,骇人惊心的凉。
席若泽坐在篝火边,烤了烤手,呼出一大口白气:“是自尽。”
栗浓灌了一口凉酒,这酒够辣,栗浓‘嘶’了一声,心里却空落落的。顾太守为人很透她脾气,做事也有原则,对她格外照顾。这么个人没了,谁不可惜?
但是吧,这个结果,实在早在意料之中了。
城破那日,顾太守便决心以身殉国。换句话说,早在他们战败当天,其实他就死了。
嗐,谁叫她们打输了仗呢。
她只是发了一会儿愣,便又继续吃起自己的羊肉。
席若泽又凝神等了半晌,才听见她问道:“你在等什么?你想看我什么样的反应?”
果然栗浓心情不佳,她一心情不好,整个人都带刺儿。
席若泽道:“顾太守至死也没有说出你也是顾家人。否则,恐怕我也留不住你。”
啥?栗浓抿了抿唇,她从没告诉过顾太守她的身份啊,怎么席若泽就一口咬定了他是为了保护自己所以知道了也不说的?
栗浓想到了什么,顾太守也姓顾,不会这顾太守,和顾临川是一家人吧?
席若泽一提顾家便不太正常,他虽仍然小心翼翼地揣摩栗浓的心情,但是又想起了栗浓欺瞒他的旧事,不由得自己多了几分底气,看栗浓的眼神愈发复杂。
栗浓打量着席若泽的表情,拨了拨火堆,试探地说了一句:“我们姓顾的,命倒都挺惨的。”
席若泽果然嗤笑一声,话匣子哗啦啦打开,开始大肆嘲讽:“命惨?也没错,你落在我的手里,的确前路暗淡,命途多舛。你的族兄,也的确‘惨’。你们出身清本顾家,也是盘盘错错,势力遍布朝内外百年大族,你的老族兄,十八岁科举,还没考试就内定了前三。状元和探花不是他,状元是泰昌公主的相好,探花是皇帝小舅子,你那命惨的族兄,只得屈居第三,可不是惨的很?”
栗浓牙磕着酒碗的沿,慢慢消化席若泽说的话。不会吧,顾太守是她族兄?顾太守五十岁了,是她族兄?顾临川才三十多点,是她叔父,那顾太守见了顾临川还得叫一声小叔?
天呐,顾家确实挺大的。
席若泽沉浸在愤怒的情绪里,滔滔不绝:“顾太守入仕之后,历任校书郎、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可称一句平步青云。可他倒霉啊,恰巧赶上了顾临川失势,连带受牵连,才被外调、贬任成为了晋阳的太守。倘若他一直做他的京官,可不就没有这场横祸了?如今他死了,他还有一堆儿子都在京城。等到战乱平定,他的每个儿子,都会顶着自己父亲为国捐躯的英名,只要参加科举,便是内定的前三。然后他们会霸占朝堂、身居要职,与顾临川相互照拂,形成一张密密的网……福荫子孙千代万世!”
暮冬天气,只有寒风呼号。
席若泽说到最后,已然是在发泄,恨不得手头有点什么东西,统统都撕成碎片。
然而他撕不碎的,让他痛苦的,是比泰山还庞大沉重的山,是上千年来贵族血脉盘结凝成的,推不翻的大山。
绝望吗?如何不恨。
“这就是原因吗?”
栗浓的声音夹在风里,有种令人心寒的理智。
席若泽心头一震,双手发颤,护住自己青筋暴起的额头。
栗浓暂时放下了羊肉,就那么看着席若泽。她身上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平静而坚韧,席若泽惊恐地后知后觉,自己竟然在她面前,暴露了自己最内心的想法。
席若泽曾经教过栗浓,当你知道一个人的想法,这个想法包含很多,无论是他想要什么、害怕什么、心爱什么,只要你知道其中一样,就可以控制他。
席若泽听见她说:“这就是你造反、抢书生的钱、恨我的原因,是吗?”
不造反永无翻身可能;科举是士族的游戏,那书生应该早点死心;他怎么可能不恨她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
席若泽坐在她对面,隔着一重火焰和呼呼的寒风,他颈窝里满是冷汗,浸湿衣领。
娘亲说过,满头大汗,一定会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