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他只有十七岁,孩子心性不脱,他们都不让他抱孩子。尤其他哥哥,小气得很,他都是趁着哥哥去上朝时去偷偷抱孩子的,栗浓的娘最好说话,因为她是胡女,会的汉话有限得有限,每次就只是微微笑着帮他望风。顾临川记得,她笑的时候,眼睛是弯弯的。
他哥哥当时已经夭折过一个女儿,膝下只有嫂嫂生的一个儿子,也是三灾八难天天生病,所以他哥哥宝贝的很,去寺里求名僧开过光的护身符;去观里求老道挂个名;在她手脚都缚上细细的红线……只是想要留住她。
直到他死,虽然说得大一些,是为了家国死的,但他临终的遗言终究顾不得国,只顾着家,顾着他的小女儿。
他也记得,这个小孩子身上是香香的;一到他怀里就哇哇大哭。顾临川却还是很喜欢她。当时顾嘉树还在娘胎里,他那时候盼望着顾嘉树是个女孩。
他那时候想,女孩就好,不要有出息,不要上战场,一辈子就安安乐乐,受尽宠爱,就好。
……
可他现在再想,他不记得栗浓现在的长相。是事实。
是了,正因曾经一切记得清楚,又全部物是人非,他才不肯想起。不肯想起,不想见到她又像父亲又像母亲的脸。
面对萧绘生的逼问,他选择了沉默。
萧绘生冷笑:“我晓得了。我也不怪你,只是说不尽的后悔罢了。你也不必再说什么,你既不喜欢她,我们也就不认你们这门亲了!什么血亲,还真是那个道理,全无干系才叫干净。我入京去,日后再无瓜葛就是了!”
他想不明白,栗浓是他的宝贝,怎么就让顾临川这么厌恶磋磨?他怎么敢那么对她!他凭什么!
他着实后悔。栗浓是多心软的孩子,她明知道顾若舟不是真心疼她,可是顾念她快死了,还是回家去了。
当真不值。
顾临川神色动了动,只是慢声道:“她不在京中,她在不东州。”
“不东州?怎么……”
顾临川轻声道:“她烧了房子,跑了。我刚得到消息,说她在不东州,正派人去找。”
萧绘生也顾不得再埋怨顾临川,只道:“找到了没?”
顾临川不禁皱眉:“没有。”
如今天下乱了,不东州失陷又自救成功,在不东州找一个人,难度不亚于大海捞针。
萧绘生又气又恼又无奈,大叹一口气,猛拍大腿。
“回去我会彻查她虐打仆人一事。”顾临川打量着他脸色,语气缓和:“你将她带去也好,我知道你是疼她的,你舍不得她。她跟着你,也比跟着开心不少。你回疏兹本不该走这条路的,特地绕道来堵我吧?都是为了她。”
了不得,顾临川居然能这么好言好语地说话。萧绘生还没消气,不痛不痒道:“并不是全为了她。李维捷的残余势力还没剿尽,有一支残兵乱窜,我也不能坐视不理。”
顾临川闻言又操心起来:“这问题棘手得很。李维捷手下悍将闻飞带了小股部队逃脱,他那个人阴狠异常,侍主甚忠,他既逃脱,一定会纠集部队,卷土重来。”
萧绘生沉思默想,道:“河北须得严防死守,幽州更是,那是他们老巢,他若想聚集兵勇,煽动百姓,在别的地方是吃不开的,还是要回幽州去。守好了幽州,他难成气候。”
顾临川面有忧色:“你说得对。可我班师之后,一定会失去指挥权。朝廷那个德行,一定得姓闻的闹出什么乱子来,才会再次发兵镇压。幽州……恐怕不太好守。罢了,到时候,我再想想办法吧。”
萧绘生冷哼一声,一个劲儿地摇头:“胡闹!云在青天水在瓶,治大国如烹小鲜……没有这么折腾来去的道理!这么折腾下去,迟早玩完!”
顾临川识相地没有说话,萧绘生却怼定了他:“你脑后也有一块反骨,怎么,纵观李维捷造反始末,心不心寒?想不想造反?”
顾临川气定神闲,自己倒水自己喝,笑眯眯道:“类似的话,前日刚有人对我说过,你猜他是什么下场?”
若是旁人,一定叫他笑里藏刀的眼神吓到,萧绘生却乐陶陶地追问:“什么下场?”
顾临川正想添油加醋说道说道席若泽那小野心家,惊时忽然鬼鬼祟祟翻进帐里来。
他是暗卫,从来不须通报,不走正门。
顾临川一见他,才反应过来他和萧绘生聊着聊着已经离题万里——他派遣惊时,是去查栗浓行踪的。
他瞥了一眼萧绘生,萧绘生睁着牛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顾临川当即放弃了把他支开的想法,无奈道:“找到了吗?”
惊时小心地看了一眼外人萧绘生,顾临川示意他直说,惊时才面色为难道:“按照那个姓席的招认的,娘子大概是二月份左右到达的不东州,经过我们多方面排查,榆城守军当中有一个叫孙立的逃难而来的武将极有可能是娘子本人。”
“武将?”
娘的她去打仗了?
疯了?
惊时道:“是。武将,这个孙立的背景一片模糊,他自称家在晋阳,全家死光。可是晋阳的籍册上,没有这么一号人。”
萧顾二人沉默了。
二人不约而同抓住了同一个重点:全家死光。也不知道是咒谁。
顾临川终于不耐烦:“那人究竟是不是?你见过娘子样貌,一见真人便可确定,是就带回来,不是就继续找,怎么这样啰嗦!”
惊时请了一番罪,战战兢兢道:“属下,打听过那孙立的样貌,据传,与娘子十分相近,右耳垂后也有一粒小痣。”
顾临川哪知道右耳垂后什么痣,萧绘生已经抢着问道:“既然确定是她,何不带回来!”他瞪了一眼顾临川,道:“你去同她说,我在这里!”
顾临川十分鄙夷萧绘生这自乱阵脚的样子。他倒是听出了不对劲的地方:“怎么是你打听她什么样子?怎么不去亲见?”
惊时紧抿着唇,不敢拖拉,却实在不敢说,唯恐被迁怒。他一个头磕下去,咬牙道:“元帅节哀,将军节哀,那孙立已然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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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